《隐入尘烟》是一部诗电影,这首诗由许多个精准而含蓄的细节组成。做旧的墙、农时的变化、甘肃农民说话的方式、随着时间更迭而微微变化的“喜”,李睿珺严谨地计算着这部电影的每一步,为了拍摄出每个时令最准确的风景,剧组拍摄的进度也严格依照季节来进行。如果说电影是细节的艺术,那么《隐入尘烟》是一个很好的注脚。
李睿珺是一位让他故乡所有的亲戚都变成演员的导演。迄今他导演了六部长片作品,其中《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风貌的地方》被归纳为“土地三部曲”,《隐入尘烟》延续了前作的土地关怀和人文情节,在剧作上更加凝练。 许多人去到远方,才能更好地理解故乡。李睿珺辗转山西、北京、上海、欧洲,执着于记录的却是故乡人事。《隐入尘烟》的拍摄地就是他的故乡甘肃张掖花墙子村。他记录乡村,但不像鲁迅那般具有浓郁讽刺和寓言,也不似沈从文描绘怀旧感的乡愁,他的电影质感朴拙、本分,有回望但不沉湎,有反思而不刻薄,整体叙事如同漫漫黄沙中搀扶前行的乡民,他们被时间和命运摆布,陷入到身不由己的处境,但他们依然在有限的空间里腾挪,一点一点改善属于自己的生活。 《隐入尘烟》的主角是一对村庄里的失语者。一位是患有疾病、身体残疾的贵英,一位是勤劳能干但在村子里没什么地位的光棍有铁(老四)。这部电影仿佛平铺直叙地拍摄了他们生活的切面:被嫌弃、被误解,又携手陪伴彼此,在种麦子、孵小鸡、盖房子等一件件事情中,品味到一嘴生活的甘甜。它是一个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爱情故事,换个角度想,宛如西北乡村版的《爱情神话》。但另一层面,它又是一个悲凉到令人难受的故事。与土地伴随的农民,一生无法离开土地。当他有机会搬到新的房屋,他脱口而出的问题是:驴怎么办?小猪、小鸡由谁来养?种了麦子的土地又怎么办?这是一个人用了全部力气适应农耕秩序的故事,但他面对的又是一个农耕秩序走向瓦解的年代,而他已经中年,很难再学习城里人的活法,此种人生悲凉,令我想到世纪末下岗潮的国企工人,老四所面对的尴尬,并不只是农民才会有的尴尬,它是一种人与时代浪潮错位下的悲凉。 看这部电影,需要摒弃一些偏见。比如:两个人为何经常沉默;老四为什么不拒绝献血的要求;贵英与老四为何对苦难选择默默的承受。如果在接受大学教育、成长于城市的观众看来,这种默默承受似乎是不能理解的,是软弱的应当被批判的,但是不要忘记,当我们真正说尊重一个人,首先要看到的就是人的局限,人在环境中沉浮日久不可能轻易改变的习惯,所以,当一个创作者认真观察一个人和他的生活,恰恰是因为真实,他才不能把人物变成纯粹正确的道德样板、不能为了迎合观众,就让人物说出他不可能说出的话。老四缺乏社交、朋友不多,他的生活经验由下地干活和保护贵英组成,他不可能像城市知识分子那样说话。贵英患有疾病,从小承受苦难,很少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她可能对自己的遭遇有一种本能般的敏感,但她的生长环境、她的语言系统,决定她不可能像张爱玲、像丁玲那样表达出来,她就是贵英,如果我们真的尊重她,首先不妨尊重生长环境呈现在她身上的种种无奈。 老四与贵英的爱情是《隐入尘烟》中最动人的部分。衔泥筑巢、用电灯照射孵化小鸡、雨夜出门,抢救盖房的土坯……片中老四与贵英的对话简短而含蓄,淳朴而真挚的情愫却流淌在具体的生活细节里,当电灯穿过纸箱的洞眼,灯光如花朵般洒在墙上,老四摇晃纸箱,让灯光洒在贵英的面庞上,这是属于他们的浪漫,是他们生活中的灵性时刻。影片中有一幕简短而动人的对话:老四进城拉东西,归来时,贵英提着手电筒在村头等候,她怕水凉了,把瓶子包裹在胸口衣服里。老四说天冷,怪她何必在此久等,贵英说:“水冷了三次。热一回(你)没回来,热一回(你)没回来。”老四接过热水瓶,又握住贵英的手,给她取暖。在麦秸堆旁,老四用麦粒在贵英手背上印下一朵梅花。贵英用草杆编织一个小毛驴给了老四。影片结尾,草叶小毛驴还在老四的手上,可毛驴身上的枝叶已经枯黄。 影片中这些小小的细节,增添了生活感,也让人被老四与贵英的爱情所打动。但这不是乌托邦式的爱情,影片没有过度美化两人的关系,当老四让贵英帮忙把麦捆子叉上车,贵英因为身体原因屡次失败时,老四也会责备贵英,甚至说出骂人的话语。从山沟沟里长大产生的积习,不可避免令他沾染一些乡土社会观念的局限,但他源自于内心善良的关怀与尊重,使他与贵英的关系不是一个单纯的男性拯救女性的故事,他们其实在互相拯救彼此,让彼此单薄残酷的生活多了一丝值得留恋的理由。 贵英去世时,有人对老四说:“你坐一会儿,不要太伤心,你现在房子、粮食都有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电影没有在这里戛然而止,而是后面延长了一段叙事,呈现了老四在贵英去世后茫然无措的状态。他看似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可是他生命中最珍惜的部分被上苍收走了,他拥有了一间新的房子,他的日子看起来终于要摆脱贫困的境地,当他抬头回望,墙上悬挂的却只是沉默的黑白相框,再也没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他的手,再也没有一个人捂着热水瓶守在他牵驴车归来的路上。那一刻他才恍惚意识到,什么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什么是他生命中最温暖最快乐的成分,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 除了爱情,《隐入尘烟》内在的主题是时间。人如何与流逝的时间共处,如何面对命运无常,这是电影的潜在主旨。乡土社会的生死很常见,人们的死亡忽然而已,并无戏剧上的精心安排,就如人们的生,命运的残酷在于它的随机。 片中贵英之死是争议之处。那么重要的人物,那么潦草地死了,有观众质疑是否过于残酷?从情感上,我希望贵英和老四一直好好的,我害怕看到他们中有人离去,但人世的无常总是事与愿违,贵英之死是一出意外,甚至不必牵强地解释意外背后的必然,无论是贵英之死,还是贵英与老四最初的结合,它们其实都源于意外,而人世间种种遗憾是由一个个意外组成,我们从中谛听上天的玩笑,它嗤笑着人定胜天的念头。因此,贵英之死,就和整部《隐入尘烟》一样,都是理解一种人生观、命运观的切口。解释太轻,生活太重,艺术的分量在于它坦诚地面对生活本身,它去呈现生活不可解释的部分,而不是急于为生活下一个定论。 《隐入尘烟》的叙事固然有商榷之处,但李睿珺对于此作的耐心、精细也值得被看见。在发表于《人物》杂志的讲述里,他自述为了完成这部作品,他花了一年创作剧本,再用十个月去拍摄。拍摄前,他做了严密的计划,所有的拍摄都是按照植物和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而来,例如“麦子是几月份种,树是几月份发芽,候鸟是几月份来,蝌蚪是几月份出现”,这些导演都做了细致的整理,电影中有一处细节:“贵英在地里一铲,不小心铲掉麦苗,那个麦苗带着谷壳,带着麦粒的形状,下面长着根须。”这个细节在观众看来平平常常,对于拍摄来说却要把日期捉得很细,要准确地拍出那个镜头,那样的麦苗模样,唯有把握住麦子从抽了麦穗到变黄之间的那段时间。类似的细节,李睿珺都记在剧本里,他是用一个写实主义的思路在构建电影,先用写实营造氛围,令观众感到自然,再在这个氛围里营造诗意,可以是浪漫,可以是伤感,但不能脱离现实,或可概括为“诗意现实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