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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九章)(3)

时间:2022-10-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闺女啊,他穿着这套制服的时候差点儿挨枪毙、丧了命哩!一次是游击队员们在他的小车站附近将装着弹药的火车炸毁了,另一次是在战争结束前夕,游击队员们拆掉了铁轨,后来德国党卫军的一个军官便让我儿子呆在火车头上不让走,一直到奥斯特拉那个地方,那个军官才让放了我儿子。可我儿子还是很难过,因为他担心等到最后一批德国兵当了俘虏,等到最后一个德国人倒下,布拉格欢呼庆祝苏军的胜利,结束这场可怕的战争时,他还得去学院完成他的学业,他还得去领那张法学博士证书,再也穿不上那套帅气的铁路制服,而且再也成不了英雄,成不了纳粹主义的牺牲品了。他得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另一种生活,你知道吧,闺女,他对那套制服情有独钟,喜欢到这种程度,以致战争结束之后他还穿着它在铁路上干了两个月,再没有别的衣服能像这套列车调度员制服穿到他身上那么帅了。他穿着便装可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所以他有时还爱回忆保护国,不是像有些在保护国时期被关押、或亲人死于集中营的人那样,而是想起他在这段时期穿的这套铁路职工制服。一想起穿这套制服的样子他便总是心花怒放。

    有人间他什么时候最感幸福,如果他再出生一次,他希望成为什么人,我儿子总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当个列车调度员!”’我丈夫总是容易回想起以往,好像在延续他的过去。在谈着一件别的什么事情时,他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兴奋地叫喊起来:“凉亭,凉亭!小姑娘,如今我想起了日德尼采的那座凉亭。那座爬满了爬山虎的凉亭。凉亭后面就是我外婆家的花园,园里开着各种鲜花,这些花我在扎布多维采教堂那儿也经常看到。每个礼拜天我都跟外婆上那教堂去做弥撒。放假时的每个礼拜天我外婆都要到凉亭那里去送午饭。因为,小姑娘,我在外婆那里一直住到四岁。后来,即使我上大学了,也每个假期整整两个月都住在外婆那里。这个凉亭简直是我的小礼拜堂、小小礼拜堂。我在那里看书,我在那里跟外婆一起吃午饭、吃晚饭。在假期这里总摆着那个洋铁碟,里面装饰着红艳艳的草莓,还有草莓叶儿。紧挨着我们的花园便是杜列支基家的花园,也是开满了鲜花,在我们下方那块邻近的空地上便是莫希尔先生家的花园,也是鲜花满园。如今我想起来了!凉亭那把条椅上方挂着的那张照片是谁,是瓦格纳跟他的弟弟,瓦格纳照片的侧面像……”

    我丈夫大声喊叫着,吃完了那块抹油的面包。后来在电车上,我们一道乘车过河到他表妹米拉达那里去,他又心血来潮,无缘无故地接着谈他的日德尼采广这一下我才想起来,这么多年之后又想起来了!小姑娘,我们那座凉亭的后墙紧挨着那条一直延伸到波杰布拉特街,然后又从那里拐出来两边长着树的小路,斯丹诺夫斯基石匠们每天四趟从这儿往上走\一家人都叫斯丹诺夫斯基。”我丈夫就这样在电车上大喊大叫。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装作好像他不是我丈夫,我跟这个在电车上大喊大叫的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是我丈夫还在兴致勃勃地大声喊叫着:“我到现在才想起那个画面来!如今这幅画面就浮现在眼前,清晰得就跟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斯丹诺夫斯基一家当石匠的每天四趟从这条小道往上走,到坟场旁的工场去,然后又下到山坡脚下。他们在那儿有所小房子。我听见过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听见过他们的谈话声,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本人,因为我总坐在凉亭后墙的这一面。只听到他们笨重的石匠们的脚步声和他们谈话的声音。有一次,当他们的脚步声在我们附近先是加强、后又减弱时,我外婆对我说斯丹诺夫斯基哥儿几个中最小的一个患了痨病,是长时间凿这些大块石头累出来的。他跟他的父亲和哥哥们用这些石头凿成墓碑。于是有一次我便到墓地门口去看他们的工场。

    工场的门敞开着,正对着墓地的门,好让每个要替死者买碑的人都能看到他们的墓碑样品,有好几块没刻名字的竖在那儿摆着。小姑娘,我在那里看到那些石匠干活,他们韵嘴上都蒙着一块布,石碑摆在用架子支着的木板上,石匠们都围着块围裙,戴着顶帽子,一只手拿着锤子,另一只手拿着凿刀。第一个人粗粗地修砍着石头,第二个人往墓碑平面上刻字,第三个人磨光石面。工场里尘土飞扬,这工场像个小马厩,就在拐向麦地去的小路旁。不管是工场还是那些墓碑都网在一个鸟笼似的网子里。大概是怕人家偷走那没刻字的墓碑?可是直到后来我才断定装上那个密密的铁丝网是为了不让碎石飞溅到人家身上,为了不伤着人。斯丹诺夫斯基父子每天从早上到中午在这里凿石头,然后下山吃午饭,午饭后三人再一起上山,一直干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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