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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十二章)(3)

时间:2022-10-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我看出,连依尔卡也是这么可怜的人,也喜欢表演,像沃拉吉米尔喜欢演戏一样。因为他关于自己也有个难以抑制的想法:即自己不仅将要是,而且已经是一个顶呱呱的画家,虽然不是在大幅画方面,但恰恰相反,正是在这些微型画方面,作为一名版画家和油画家。他整个的一生都将用这些微型蝴蝶来装饰那幅比真人要大的画像,这幅用油画颜料做成的画像像是他的父亲,他像一个被枪弹击中的人,实际上是一个躺在草地上睡着的人,梦见他周围飞舞着不仅是欧洲的,而且是非洲和亚洲的所有品种的蝴蝶。他的父亲将像上帝般地睡着。那上帝创造了万物,也包括蝴蝶,因为正如依尔卡所说他父亲实际就是上帝,之所以总睡着就因为他是上帝,真正的上帝实际上总是睡觉,因为万物都是根据在六天之内创造出来的那样活动着,从这个时候起上帝便一直躺着……压力机在哐啷运转,发出的巨响吓得人行道上的有些观众捂住耳朵,可是沃拉吉米尔仍然在水泥地板上来回走动,步子轻得像走在薄冰上,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着:然后又慷慨激昂地举起双手,嘴里滔滔不绝地说些大概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什么话。如今盘腿坐着的黛卡娜仍在抽烟,沃拉吉米尔从这里走到那里,眼睛却一直凝视着黛卡娜的眼睛。黛卡娜只得总是慌慌张张地点点头,一会儿又表示吃惊的样子,然后又使劲侧过身来表不同意,因为沃拉吉米尔对着她整个地弯下身来,摊着双手僵在那里等着她的回答……这么大的一个等着回答的问题,这会儿把我丈夫也吓着了,他轻声说:“如今那黛卡娜的下场会跟德斯德蒙娜一样。”依尔卡也许因为手笨,也许故意举起那块大钢板,让它掉到镶在压力机边上的一根木条上,咣当一声巨响,像炮弹出膛,连同钢板掉下的木条在地板上如同火柴棍一样咔嚓碎了。大概这声巨响和压得四处飞溅的木屑吓坏了站在窗边的看客,他们一下都跑散不见了,仿佛被这一巨响甩到了热尔多维街的那一边,一直到铁轨栏杆的对过。可是沃拉吉米尔一动未动,一直等着黛卡娜点头。他用眼睛拥抱了她,又继续绕缠着黛卡娜的眼睛,仿佛继续拴在一根套索上绕看黛卡娜跳舞,用他那只犹豫不决的手示意着:黛卡娜将要讲述的,黛卡娜将要询问的,如今将决定他的生死存亡。

    可是后采发生了我所不能承受的事情,我说:“我想回家了!”沃拉吉米尔将放在屋角落的两个装着柏油的桶子提过来,那是依尔卡准备抹在窗子下面墙上防潮湿用的。沃拉舌>F尔打开其中一个柏油桶,用刷子蘸上柏油便往依尔卡细心粉刷一白的墙上涂,就像在一张大画布上大刀阔斧地涂起来,接着又蘸上滴滴答答的柏油往墙上涂抹。这会儿他已经不在演戏,这会儿他是绝对的全神贯注,大手笔地装潢着那面白墙,仿佛在借用这黑色从他内心把一切、他想要消除的一切不洁之物充分表达出来;也可能他想通过这些往下淌着的长条来发泄一下,以表白自己,以尽量更浓更密地涂脏这块雪白的墙壁。我丈夫看到依尔卡想要干预,听到依尔卡在嚷嚷:“我要揍扁他!这是我未来的画室我未来的画廊啊!”我丈夫连忙拦住依尔卡,含糊不清地说:“依尔卡,请开恩随他去!我们什么时候将有这样的荣幸看到沃拉吉米尔在大幅画布上作画?你知道那位波洛克大概是怎么作画的吗?是在地板上!”可是依尔卡受不了,他抱怨说:“可是博士啊!他已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四天啦!这第四天已经折腾得无以复加了!我也需要工作呀!”我简直没法看那沃拉吉米尔。可是那位伯爵夫人却因沃拉吉米尔的表现而非常兴奋地站在那里,她的目光给了沃拉吉米尔莫大的力量,以致使他用更强烈的色块在前面的墙上尽情地自我表达起来。这面墙很快便被这些颜色和黑道道所覆盖。我一心只想回家,可是我丈夫在接着训导我们说:“我们是一许非凡事件的见证人。依尔卡,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说一条母鲸快要成婚时,三条公鲸伴着它一直游到南极某个地方,三条公鲸围着母鲸在海里跳舞长达一千多里。依尔卡,当它们游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便由其中的一条公鲸使母鲸受精,这一爱情行为总共不超过三十秒钟,在这期间,另外两条公鲸便驮着母触以免折断。依尔卡,你要理解沃拉吉米尔那四天类似母鲸和它的情侣游了一千多里之后的那一未超过三十秒的爱情行为。依尔卡,我的天哪,我们也正如那两条公鲸,在这里只是为了支撑着沃拉吉米尔免于折断哩尸沃拉吉米尔又打开了第二桶柏油,站在外面人行道上的观众们伸着头弯着腰、眯缝着眼睛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沃拉吉米尔表演的这场戏,可我却一个劲儿地请求说我想回家。沃拉吉米尔如今已不再是画而是用刷子蘸上满满的一刷柏油往墙上甩,柏油从墙上往下淌。我丈夫继续训导我们,仍旧那么兴致很高,更确切地说他在自言自语:“这简直就是斯达夫罗金,那个来自别希的美男子嘛1他就曾经这样涂抹了整个的沙皇社会,将他的泔水泼在它的脸上,将他的肠子甩在它脸上,仅仅为了获胜、不惜一切地摄取胜利,而最后却吊死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顶间里。”“我想回家,”我请求说,“咱们回家吧!”依尔卡还在低声抱怨说:“要是有人告发我,说我们在这里胡折腾,民族委员会撤销租赁,我既不会有画室,也不会有展览厅,连个住的地方都会没有的……”而沃拉吉米尔如今端着那几乎空了的柏油桶,把剩下的柏油以及颜色全倒到墙上,然后怀着极大的悲痛仰面倒在地上,仿佛一个被砍倒的人,仿佛刚从悬崖上掉下来。黛卡娜俯身于他,惊讶得用手捂住脸。我丈夫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将罐子递给依尔卡。他们俩喝酒的时候眼睛还盯着沃拉吉米尔。沃拉吉米尔突然坐起来,抬起那英俊的头颅,然后站起来,跑过去,一头撞在那涂满柏油和油彩的墙上,仿佛在倒出自己灵魂似地在墙上胡乱涂蹭一通,这还觉得不过瘾,如今站在墙壁前,像一头绵羊用脑袋击撞墙壁,湿淋淋的额头撞在墙上,眼睛周围全是斑斑血迹。沃拉吉米尔站在那里,继续撞着脑袋。黛卡娜慌忙跑到过道上,冲进厨房里,哭着向依尔卡和我丈夫呼救。他们两人立即跑进画室,沃拉吉米尔已经躺在这未来画室和展厅的墙壁跟前,墙上那还在往下淌着油彩的画面上印着他的头像,好像有人将柏油甩在墙壁那吸足了水的蘑菇上。可是沃拉吉米尔如今已经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我丈夫和依尔卡抬着他那瘫痪的身躯,将他放到过道上。依尔卡提来一桶水,跪下为沃拉吉米尔洗了洗脸和额头。我实在忍无可忍,便冲着黛卡娜使足劲喊道;“您是疯了还是怎么的?你们都在这里发什么疯嘛!我的老天爷,你们演的是什么滑稽戏嘛尸我又转向我的丈夫,冲他嚷道:“你也疯啦,你怎么能看着你的朋友这样呢?”可我丈夫不慌不忙地给沃拉吉米尔擦洗着额头,将湿毛巾敷在他的后脑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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