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今夜有变,长沙王据说被擒了。”吴含尽量压低了声音,“京城只怕守不住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卫璪哪里还有什么睡意,愕然与虎儿对望了一眼,惊道:“长沙王现在皇宫中,怎么会被擒?难道乱军已经入城了?!”
“还没有。”吴含游目四顾,确信院子中没人,急急地道:“现在还没入城,但长沙王确已被擒,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人还不清楚。探子已登高看过了,这怨痛之声,正是……长沙王被缚在火堆上炙烤,不堪痛苦发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语调却已忍不住打起颤来。
“听说是长沙王是河间王麾下的部将张方擒来的。”吴含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惊惶,顿了顿道,“长沙王落在了他手里,竟被绑在火堆上,要在今夜活活烤死!”
他说着又不由得震怖惊惶起来,“听说张方一路从邺城打来,从不受降,俘虏不是坑杀,就是就地斩首。如今这禽兽久攻洛阳不下,对京城守军恨之入骨。长沙王贵为皇子,他都能毫无顾忌,如此摧残折磨。一旦城破,只怕他就要纵兵屠城了。到时候,到时候……”
“吴校尉,您先别慌。”卫璪一言不发地听他说着,此时忽然打断他道,“张方固然残忍,但他此举的目的,是想震慑城内的守军,使之不战而降。京城乃天子所在。我看成都、河间二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来,大约不会纵容部将立刻屠城。此刻第一件事是守住郡府,其次,东海王现在何处?”
吴含愣了愣道:“小人不知。”
“您确信,城外只有长沙王一个是么?”卫璪盯着他道。
“是。”
“那东海王多半还在宫中。我写一封信,您立刻带着我的信和绶带去见他,办得到么?”
吴含如梦初醒,想到成都王怨恨的一向是齐王,宣称“清君侧”也是针对齐王而来,此时必不愿节外生枝,跟禁军发生冲突。东海王是禁军的领袖,同武子和卫家一向交厚,若他能派亲兵守护卫府,乱军多半会绕道而行,眼前的劫难大约可以躲得过去。
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东海王并没有派兵相援。这位年老的王爷不慌不忙,却又满面诚意地向他道:“回去告诉兰陵郡公,有老夫在,郡公府绝不会有丝毫危险。请郡公放心。”
长沙王被活活烤了一夜,怨痛之声远闻于四野,城头上的守军听在耳中,一个个心胆俱碎。直到天快亮了,那声音才渐渐微弱下去,终不可闻。长沙王生前广交贤良,政绩清明,城内的军民想到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皇子死状之惨,都不由暗自垂泪唏嘘。
“东海王那老糊涂袖手旁观,根本不欲相救!”吴含回到卫府时,天色微曚。长沙王的麾下已有了降意,洛阳城眼看就要守不住了。他急得六神无主,几乎顾不得主仆之礼,大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
卫璪神情复杂地坐在那儿,听吴含滔滔不绝地大骂着东海王的凉薄无情,却不说话,过了半晌,忽然淡淡地道:“我知道了。吴校尉,您先下去吧。”
吴含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讪讪地垂首退了出去。
“你觉得呢,阿虎?”卫璪待吴含走远了,侧头向虎儿道,“你看咱们能躲过这一劫么?”
虎儿看着他玩味的目光,心知他别有所思,只是一时间猜不准他想的到底是什么,却听卫璪轻声道:“东海王和齐王一道守城,现在眼看城就要破了,他的样子倒不太着急,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让吴校尉去见东海王,除了求援,其实也想核实一下。”他面向着窗户,若有所思地道。
“核实什么?”
“核实我猜得对不对。”卫璪回过头来,“东海王说得也许不错,只要有他在,咱们就不用着慌。”他微微一笑,神色似乎颇为不屑:“相比与朝堂之上,城里其实安全得多。”
洛阳沦陷。
长沙王麾下的将领经过那个晚上后再无斗志,纷纷出降,城门洞开。成都、河间二王进驻洛阳。然而长沙王旧部的投降、成都王、河间王的进城诸般大事,进行得竟都十分默契。张方的军队并没有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反倒一路安抚百姓,。
那昨夜城门外惨绝人寰的噩梦,到底是真的么?
转瞬之间,朝野之中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重臣位置的更替:几乎所有三品以上的臣子,都被以党同赵王篡位之由免职,包括尚书令乐广在内。而原先同长沙王亲善的大臣们,更是非死既逐,祸及三族——唯一的例外是东海王——他非但没有被追究,反而从乐广手里,接过了尚书令的位置。
成都王司马颖诛杀奸臣,护驾有功,赠封二十郡,拜为丞相;河间王司马颙辅佐成都王立功,官拜太宰,增邑五千户。
太宰随即上表朝廷,极言皇太子年幼暗弱,不宜为储君,成都王战功赫赫,救国于危难之中,非他不足以服众,宜立为嗣。
废立太子,本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当初贾后废愍怀太子时,曾遇到多少阻力,最终太子虽然遇害,贾氏却也即刻祸及自身。然而现在,张方的数百万虎狼之师犹在京城盘踞,唯一能与成都王抗衡的东海王也不为太子说一句话。偌大的朝廷,经过一年内接连几次的丧乱,人人噤若寒蝉。
可是这一次,天子却做出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反应。
奏疏递上不久,太子搬出了东宫。与此同时,河间王的上表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信。太子搬出东宫,这似乎是个姿态,表示圣上的确在考虑废太子而立成都王之事;可是为什么表奏却迟迟得不到回音?渐渐地,成都、河间二王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担忧不愿在此刻轻举妄动,恐怕前功尽弃,一时间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皇上忽然召集三公九卿,包括成都、河间二王在内,却不是商议立储,而是计较长沙王的后事。
这是一场发生在君臣间的,紧张而又微妙的较量。长沙王究竟是被定为国贼,以庶人之礼草草下葬,还是像齐王那样,死后被赦免,以皇子之礼安葬,这话头本来没有人敢提,甚至连成都王自己也未曾想到,在这剑拔弩张、刀在项上的时刻,一向昏聩无能的皇帝哥哥,竟忽然有了如此的胆色。
可是现在,天子既然已经开口了,成都王见机倒也非常快。长沙王死得如此之惨,激起了洛阳军民莫大的惊怖怨愤,正好可以借此体现自己宽容的风度,收取人心;更何况废立皇储之事未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个死人另生枝节,实在很不划算。而天子的态度竟一反常态地明晰坚决:长沙王是他嫡亲的弟弟,纵有过失,但毕竟骨肉分离,叫人痛心,死后若还不得厚葬,情何以堪?
由于皇上的坚持,成都、河间王又不反对,这件事办得出奇地顺利。尚书府很快就拟好了奏章,长沙王最终得以国礼安葬。
不久,太子被废,成都王立为皇太弟。张方的百万大军志得意满,簇拥着皇太弟和河间王回到了邺城。
这个春天还是和以前无数个春天一样,来的时候清寒料峭,走的时候绻缱缠绵。洛阳城虽历经数次大乱,然而毕竟在天子脚下,不比别处,各式生意、各色平民,仍然在内战的夹缝中努力经营着。
对于百姓来说,一切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赵王登基了,赵王又被赐死了;齐王来了,齐王又被斩了;成都王进城了,成都王又走了;这些小小的劫难以后说不定还有成千上万,但总不至毁了皇城——天子还是天子,朝臣还是朝臣。
可是,权臣们却已渐渐感到了一种变化。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自上而下的转变,先从天子开始,慢慢触及三公、宗室——邺城的皇太弟遥控朝政,本来应当得心应手,然而现在,朝中却隐然有一股力量在与之相抗。
成都王离开后不久,吏部就频频下诏,慢慢聚拢了一批因赵王、长沙王之事被连坐罢官的士大夫,有的人还被授以高位。天子公开降旨,对赵王篡位时参与过“劝进”的朝臣们既往不咎,与此同时,还不断打压缇骑。这样的政令,伴随着对各地举孝廉的鼓励,使得朝野之中人心渐稳,四方有识之士,也纷纷向洛阳涌来。
这宽厚怀柔的态度不光被施于臣子,也被施于宗室。范阳王司马虓人微言轻,在皇室中原本毫无立足之处,范阳地处幽州,偏僻闭塞,挨近鲜卑,司马虓被封于此,也显见他所受排挤之深。然而现在,朝廷却慢慢地对范阳王重视了起来。天子屡次嘉奖他戍边之功,增邑加爵,甚至尽选良马名驹,同数十万精兵一起调拨幽州,以助边防。
不知何时,朝臣之间隐然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卧龙将起。
龙隐在海底,往往看不见它的鳞,却能感到它翻腾时带起的波浪。现在,海面上有时和风细雨,比如这表彰范阳王的政策;亦有时惊涛骇浪,比如朝廷对成都王忽然下的一纸圣诏。
这素来毫无决断的天子,竟斩钉截铁地在诏书中提出,长沙王虽有重罪,然亦系皇室宗亲,河间王的部将张方残忍已极,擅杀皇子,目无朝纲,并备言张方从邺城行军至洛阳,一路自作主张、纵兵烧杀掳掠,所谓“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之状。诏书的结尾说道:皇太子是国之储君,统领七军,约束麾下必以法度。乱臣贼子如张方者,宜施惩处,以儆效尤。
成都王与河间王非常震惊。回想起当初皇上坚持国葬长沙王、留其爵位封地,原来竟是筹划着这样一步以退为进的险棋。如今他们的大军屯驻邺城,北有幽州,南有洛阳,幽州刺史、范阳王等人又与朝廷亲厚,倘若自己轻举妄动,邺城势必腹背受敌。
反复权衡之后,成都王终于将张方调离了邺城,削其官阶,以示惩戒。当初擒拿长沙王,正是河间王麾下的张方立了大功。如今成都王受封立储,张方反做了替罪羊,备受排挤。河间王从成都王对张方的态度上,看到了他对自己的猜忌,不由满腹怨愤,只是不敢言明而已。
而此时的朝中,东海王渐渐位高权重。尚书府被朝廷一再倚重,许多诏书都是由他亲手起草的。东海王为人贪婪反复,本来已畏惧张方和成都王到了极点,现在却眼见成都王离开京都,蛰伏邺城,对朝廷连连退让,不由得后悔自己先前的胆小,思量着蠢蠢欲动。
于是,张方被贬后不久,便有御史大夫上奏朝廷,弹劾成都在邺城的排场用国君之礼,篡越犯上。身为尚书令的东海王趁机站了出来,力谏天子征伐成都王。
对于这样一个提议,满朝文武大都惊恐不已,竭力反对。张方屯兵洛阳城外,活活烤死长沙王的惨事犹在眼前,人人思之胆寒,天幸成都、河间二王搬师回营,城中堪堪躲过一场浩劫,怎么还敢再去招惹他们?
天子对此采取的态度,和以前很像,那就是装聋作哑、不理不睬。然而东海王连上三表,一次比一次更加情辞峻切,极言成都王之不得不诛。现在,这件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皇太弟举止篡越,朝廷有意对他征伐的消息,在京洛中已是妇孺皆知。而东海王更在此时毕集群臣于殿前,一定要皇上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百官按官阶、爵位罗列于阶下,虎儿站得离卫璪很远。他们虽都是太傅阁的文书,然而卫璪袭兰陵郡公之爵,被安排立在正殿的前面。东海王背向大家,正论述着征伐邺城的必要性。
虎儿面对着身前的许多背影,不知不觉就走神了。东海王的长篇大论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在他看来,这位年老的王爷越是大义凛然,他真实的意图就越是欲盖弥彰,所以听着听着,就不由得神游方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很想抬起头,看看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东海王的上奏滔滔不绝,竟然还没有完。虎儿微微抬起眼睛,目光越过身前无数弯着的背脊,落在了那至尊的宝座上。
这是一个略显浮胖的中年男子。几撇精心修饰但却十分稀疏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嘴唇;白净而松弛的脸上,点缀着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那目光此刻显得迷惘、不耐,在龙椅的两个扶手上来回游走着。
祖父当年就是佩剑在这位天子面前来去么?父亲生前为黄门侍郎,就是内侍这位天子么?十几年前,卫璪受封兰陵郡的时候,自己也是在这文华殿上。而今天,自己还是立在这儿,目睹着又一场倾轧血淋淋的酝酿。
虎儿望着那张脸出神,想着想着,不由觉得憎恶,又从心底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忽然,天子的目光不再游目四顾,而是开始频频朝一个方向暼去。待到东海王终于说完,天子早已迫不及待地再次望向那人,不假思索地道:
“嵇常侍,你觉得呢?”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殿角的一个人身上。
这是一个沉静得夺目的人。
他的身材颀长,神态漠然,立在文华殿上,好像一只离群失所的野鹤。“陛下,臣以为此时征伐邺城,不明也甚。” 只见他微一躬身,淡淡地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东海王的身边,却连看也没看东海王一眼。然而东海王为他的沉着所摄,又眼见皇上对此人的倚重,一时间竟踌躇不已,不知该如何反驳。然而有一点,老谋深算的东海王却立刻意识到了——皇上的身边近来有个极厉害的谋士,人们把他唤作“卧龙”,因为他行止深藏不露,总不以真面目示人——眼下,这条卧龙终于现身了。
“为什么呢?”果然,天子立刻信服地问。
“伐邺城必须有幽州呼应。此刻身在幽州的范阳王准备尚不足,更有鲜卑军队频频扰边。范阳王若出兵助我,鲜卑必将伺机进犯;范阳王若不出兵,则朝廷劳师远征,势不足以抗衡成都、河间二王——此其不可一也。
河间王与成都王貌合神离,未必会派兵增援,反而很可能趁此机会,谴张方来袭京城。此时洛阳城空,朝廷将凭什么抵御张方的进犯?——此其不可二也。”只见那散骑常侍缓缓地道。
“嵇常侍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伐邺之事,以后再也休提。”天子“唰”地一声把东海王的奏章掷到了案上,干脆地道。
然而东海王还没来得接口,嵇常侍却已躬身道:“陛下,请听臣把话说完。”
他顿了顿,接着道:“此时伐邺时机不到,但朝廷必须出兵,而且机不可失,刻不容缓。”
“这又是何故?”
“只因消息已泄,成都、河间二王反心已定,起兵只在早晚之间。邺城离范阳较近,伐邺可以和范阳王共同夹击;若等到成都王带兵下洛阳,那时幽州之兵,便如远水,难以救急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这一席话激起了轩然大波,而散骑常侍稽绍说完之后,神态却依旧平静漠然。
这是一种虎儿非常熟悉的神态,这种神态让他不由得想起,孙子荆曾经说过,钟会当年也把嵇康比作卧龙,“可杀而不可起”。今天,卧龙腾挪而起——谁又想得到,是在这朝堂上、群臣百官的眼前?
“依臣愚见,”只见悠游散人缓缓地接着道,“陛下当率七军,以讨伐张方逆贼、为长沙王昭雪之名,御驾亲征邺城。此举一来可壮军心,二来震慑左右宗室。微臣不才,愿率中护军随行。”
“嵇常侍之眼力胆色,实令在下佩服之至!”就在这时,东海王跨上一步,大声道:“身为臣子,性命早已属于国家。眼下国家危难存亡之秋,焉能只想着一己安危?陛下,嵇常侍所言,实乃忠臣肺腑之言,臣以为陛下绝无不从之理!”
他说着转过身来,环顾四周,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个个地扫过,慨然道:“陛下若要御驾亲征,老臣势必追随。今日在场的诸君,还有谁愿请命随行?”
诺大的文华殿上,一瞬间鸦雀无声。虎儿望着悠游散人,见他神色恬然,目光仿佛在看着天子,又仿佛落在远处,心中不由得五味陈杂。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
“臣愿追随御驾。”
人们一齐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绯裳玉带的少年越众而前,在阶边跪下,向天子再拜叩首,朗声道:“太傅阁祭酒卫璪,恳乞随军前行,听凭帐下调遣。”
东海王这下喜出望外,忙转身向卫璪道:“卫太保当年远征乌桓,勒山而归,兰陵郡公将门之后,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志气,当真可喜可贺!”
年轻的兰陵郡公跪在阶前,看上去十分单薄。众人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缓缓地答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臣袭爵至今无尺寸之功,随军乃份内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