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凄凄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
孙子荆说罢愤然转身,拖着踢踢踏踏的木屐扬长而去。阿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既没有相劝,亦不加阻拦,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转身在席间坐了下来。
厅中的众人,有的尴尬,有的惊怒,有的茫然,有的悲哀,神态各异。然而年老的赵王却第一个忍不住了,忽地拍案而起,指着阿平厉声道:“王公子,你带来的这位孙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撒野?!”
阿平站起身来,向赵王躬身一揖,然后又坐了回去,随手端起小几上的茶杯低头啜饮,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赵王当众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不由得恼羞成怒,欲待发作,又颇多顾忌,一时间进退维谷。幸亏孙秀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
“孙楚这样的人,在下以前颇见过几个。虽爱逞一时口舌之利,却又往往不能硬气到底。事后惶愧请罪、前倨后恭,叫人怎么瞧得上?”他悠悠地笑了笑,接着道:“狂徒无状,窃以为不值得相国动怒。何况今日是骁骑将军的大敛之礼,因他这么一闹就乱了方寸,如何对得起武子的在天之灵?”
经他这么一说,满屋子来吊丧的名士,面上方觉有了些光彩。
骁骑将军的入殓之礼,在这初秋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凄凉。宽阔的墓穴坐落于朝南的山脊一侧,太原王家世代安葬于此。陪葬的物品应有尽有,几十箱珠玉、数百匹绫罗、一整套的银丝铠甲、其他字画珍玩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常山公主站在一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殉葬品入殓。眼看最后一只箱子也快要搬空了,就在这时,她忽然拄着手杖颤巍巍地走过来,蹲下身在箱底摸索起来。
众人看着这盲眼的女子摸索东西的样子,心里都觉恻然。却见她找寻半天,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身——她的手里捧着一柄古剑,剑身遍布暗金的鱼纹,剑柄上镶着样式古拙的珠宝,在暮色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将军!”
那宝剑刚被举到空中,常山公主身后的数百名将领便已白茫茫地跪了一地,失声痛哭起来。这柄剑曾同武子在疆场上出生入死,象征着骁骑将军一生的荣誉。如今人亡物在,焉能叫他的部将不伤心?
虎儿忍着眼泪,转身向山下望去——四处是满目缟素的军营,十万服丧的官兵屯于其中。辕门外的军旗镶着白边,在秋风中激烈、无声地翻滚着。他又回过头来望着这柄剑——这是先帝赏赐给舅舅的佩剑,秦将蒙恬最爱的宝剑。
秋野风高,蒙恬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从记忆的深处飘浮出来,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却见常山公主已将剑交到了武子的贴身侍卫、中郎将赵显的手中。赵显双手捧剑,对着墓穴再拜之后,将宝剑放入墓穴,安置在武子的棺边。
虎儿凝望着赵显那虔诚的动作,不由得想到,舅舅生前是多么地爱惜这柄宝剑。在废黜贾后的那场廷变之前,他曾抚着剑鞘说:“莫邪宝剑,本当饮壮士之血。用来宰鸡屠狗,未免可惜了!”
如今在那幽深的墓穴中,剑鞘呈现出暗红的颜色,仿佛就是由鞘里渗出的鲜血凝结而成的一般。
“王武子以伐吴之勋,追赠膘骑将军、河阴侯,增邑两千户。”——这个圣喻到来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朝廷待故将颇厚。然而不知为什么,常山公主对河阴的封邑却坚辞不受。她一口咬定说,自己一个未亡人,膝下又无子女,唯一的愿望就是迁出京城,去守先后的陵园。
朝廷最终批准了她两次三番的固请,另赐黄金数千两以表彰她的孝心。而那原来驻守汜水的十万卫戍军,一个月后就被拆做三份,分编入了左、右和中护军中。常山公主将武子在北邙山脚下的大片猎场变卖一空,举家迁往了皇陵。
距武子的葬礼不足一个月,北邙山上,原先武子金沟围猎的地方,已在大兴土木了。几面骁骑将军府的锦旗犹自矗立在空荡荡的金沟边。一阵西风吹过,它们不知物是人非的凄凉,仍旧铺展着昔日的奢华,在山坡上招摇飘荡。
这块地现在属于朝廷。
“听说北邙山的太庙就要竣工了。”书房中,卫璪将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目光却心不在焉地落在身前的茶几上,侧头思量了一会儿,缓缓地道,“牙门赵奉,这个人我们以前在太傅阁里见过的。”
虎儿的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子,正低头在砚台上磨墨。听见卫璪的话,皱了皱眉头道:“是么?我们几时见过这样一个小丑?”
“小丑?”卫璪看着他笑了笑,“他忽然神灵附身,自称高祖宣皇帝,指名要赵王将太庙移到北邙山上。这样的大戏,只怕不是一般的小丑敢演的。”
顿了顿,他淡淡地接着道:“赵奉、崔随、满奋这些人,或为散骑侍郎,或为左右将军、牙门将军,哪个不是孙秀提拔起来的?如今这‘高祖显灵’的传言,在军中最受拥戴。迁移太庙这样的大事,没想到办起来倒也容易得很。”
书房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虎儿没有抬头,用笔尖蘸了些墨汁,在池沿上蹭了蹭,忽然换了个话题。
“阿璪,你还记不记得,舅舅生前总爱拿自己跟绛侯周勃相比?”他自言自语似地轻声道,“周勃晚年曾被控谋反,啷当下狱,后来感叹地说过一句话。”
“‘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你是说这句么?”卫璪偏过头来望着他道。
“不错。当时谁又能料到,绛侯功勋煊赫,年事已高,却会因为一个连皇上自己也不信的罪名忽然被捕,受尽缇骑、廷尉的侮辱?最后他侥幸被释,犹自感叹自己昔日曾将领百万雄狮,却不知狱吏的位尊权重,远甚于此。”
虎儿的笔尖在白帛上点了点,墨汁太淡,迅速地晕开了。
“‘君子爱身,孔雀惜羽’,直到今天, 我才懂得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他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白帛,怅然放下笔,“惜羽的孔雀,岂能重蹈周勃的覆辙,去领教狱吏的尊贵?不过,”他重又开始磨墨,静静地道:“也有人为了避祸,连装疯装痴都在所不惜,就不用谈什么爱惜羽毛了。”
卫璪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阿虎,你别这么说。求死容易,求生艰难。太庙一旦落成,谁又能比王夷甫好到哪里去呢?”
太庙很快落成了。竣工的那天,数百人正对着高祖皇帝的遗像跪拜,那尊像忽然开口做人言道:“天子当于太极殿禅让,皇位传于赵王。”
这个消息迅速在京城传遍,一时间朝野哗然。散骑常侍王威联合中护军的数十名将领上表朝廷,说道天命不可忤逆,请求赵王登基。正巧天子这几日身体不适,正在别苑养病。赵王于虚席的龙椅边另设一坐,临朝代政。
“国家内忧外患,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又兼龙体违和。寡人虽不才,然一心辅政,唯肝脑涂地而已。写这样的奏折,将置寡人于何地?”览毕王威的上疏,赵王嗔目而立,指着阶下的散骑常侍叱道。
“殿下息怒。” 仆射崔随忽然越众而前,伏地叩首道:“牙门将军赵奉曾被高祖附身,这不过是几日前的事,百官皆可为印证。如今北邙山太庙又出禅让之说,当时数百僧俗都亲眼目睹。王常侍之言,绝不是无中生有。京洛百姓,都对此事深信不疑。”
“墨子曾说,‘古者舜耕于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书令满奋缓缓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崔随,向赵王不慌不忙地长揖道:“启奏殿下:古之贤王,疏利害、远征伐,高位唯有德者居之。尧之禅舜,是从天命也,于是千秋万世,皆以为贤。今日臣斗胆一言:太庙之事,乃高祖皇帝显灵,此为天命。天命如是,逆之不祥。”
“当今天子纵有尧之贤,寡人亦无舜之德。”赵王摇头道,“禅让之事,岂能随意效仿?”
他的话音还未落,膘骑将军与车骑将军已一同走了上来。
“殿下德隆望尊,劳苦功高。当初贾庶人专权,谋害太子,诛杀忠臣。天子惧而不发一言,朝野之中,唯有殿下挺身而出,剿灭贾氏,匡复晋祚。若无殿下,朝廷焉有今日?”膘骑将军昂首道,“先帝之位,亦是禅让而来,唯有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方能够垂拱而治。如今天子晦暗,国运日衰,群臣待明主,万姓待明君。殿下身为宗室之首,岂可只想着一己之名,而置天下祸福于不顾呢!”
赵王听了这话,沉默良久,终于站起身长叹道:“就算如卿所言,先皇之灵错爱寡人,然而,诸位不记得淮南王了么?淮南王自恃有功,心怀异志,结果牵连无穷,让京城中生灵涂炭。如今叛乱初平,百姓正当休养生息,寡人一生尽力于朝廷,怎么能去学那乱臣贼子,搅得天下不宁?”
“殿下此言差矣。”就在这时,辅国将军孙秀站起了身,环顾阶下的群臣,朗声道,“淮南王心怀异志,却无异德,仁义不行,而刀兵相向,逆天之举,终无善果。今殿下辅政治国已久,政绩恩德,四海皆知,朝野众望所归,怎可与乱臣相比?”
他说着走下阶来,缓缓地除下顶冠,再三叩首道:“如今,满朝文武,上自三公,下至九品,皆欲迎立吾王,对臣言道,吾王若执意不从,他们便要以死相谢。臣知事关重大,一时难以裁决,百官现在犹侯在殿外……”
“竟有此事?你怎么不早说?”赵王大惊道,“快传他们上来!”
随着这句话,数百身着朝服的文武官员浩浩荡荡鱼贯而入。太极殿里装不下这许多人,排在后面的便只能站在殿外的石阶上、场院中。最后一排的人犹在走动,立在最前面的太傅和司空已在孙秀身后屈膝跪下,还未等赵王开口,便向他重重地磕起了头。
众人如海浪一般纷纷跪了下来。一时间太极殿上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除了赵王。
“众爱卿快快请起!”赵王快步走下阶来,俯身来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傅。虎儿一动不动地跪在太傅身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在他的身前,老太傅双手撑地,任赵王怎么拉,总是纹丝不动。
赵王见太傅不起身,转而去搀扶司空——司空也和太傅一样,稳如磐石。赵王忽然大怒,厉声道:“我司马伦一生清正,诸位非逼我做那不忠不义之人,恐不能从命!诸位请立刻起来,各自回府。若有不从者,当斩立决!”
“殿下!”膘骑将军最先站了起来,跨上两步,躬身道:“群臣心意已明,禅位之事,还望殿下明断。”
随着他的起身,只听一阵衣袍悉索之声,殿内殿外的数百人都已站起了身。老太傅扶着身后的卫璪兄弟,刚刚站稳,忽然大哭道:“国家终须明主,舍殿下其谁?殿下为一己的名节,置先皇神命于不顾,置华夏万姓于不顾,岂非自私之极?文死谏,武死战——老臣已活了一把年纪,今日正好以死明志!”
说着他扑通一声,又重重地跪了下去,拉得卫璪和卫玠也跟着他摔在地上。他身后太傅阁里的所有执事文书,一时间又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转瞬间,群臣哭的哭,喊的喊,都匍匐于赵王脚下。
赵王愣了片刻,忽然袍袖一摆,愤然走出了太极殿。孙秀叫了声“殿下”,站起来追了出去。数百名官员对着空空的龙椅跪着,过了很久,没有一丝动静。
虎儿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入骨髓地体味到时间的难熬。太极殿外的铜漏滴答作响,传漏的小太监立于阶下,就站在他的身边,正俯瞰着脚下这些匍匐于地的衣冠士族。
滴答,滴答。这每一下声响,都仿佛一阵凌厉的鞭子。自尊无处可躲,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抽打得体无完肤。
尚书令乐广并没有来。在所有的宗室和要员之中,只有手握重兵的齐王与身为尚书的乐广缺席。虎儿侧头仔细地看着殿中的众人,确定乐广并不在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天没有到场的人,将会有怎样的结局,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听着那一声声滴漏,他的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苦涩的欣慰之情。
就在这时,孙秀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赵王千岁执意不肯与在下商议此事,诸公还请起来吧。禅位事大,殿下又一生忠心耿耿,所以,依在下愚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底下的群臣一个个脸显惶恐犹疑之色,交头接耳半日,终于悉悉索索地站了起来。虎儿夹在众人之中,缓缓立起。他忽然发现,有的时候,原来一个人能够如此屈辱地站着,甚至比跪下的时候,还要屈辱百倍。
“诸位先请回府,容明日再议。”孙秀执着太傅的手道,说着向群臣一揖,颇有送客之意。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正在进退不得的时候,殿外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传报:“尚书令乐广到。”
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从文华殿的长廊尽头响起。虎儿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乐广的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在他的身后,跟着尚书府的一众侍从,皆着冕服,配玉器,神色恭谨端严。他正在望着乐广出神,衣袖忽被卫璪轻轻扯了一下,连忙转过头来。
不知何时,在太极殿的另一侧,赵王已从帘后走了出来。
“乐尚书。”赵王站在龙椅边,淡淡地道,“寡人今日本不欲再见诸公,方才听报乐尚书来朝,特地折返回来。不知乐尚书所奏何事?其他的事,寡人尽皆洗耳恭听。但若和他们所说的一样,”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阶下的群臣,“就免谈了罢。”
“殿下,臣奉圣旨而来。”乐广走到阶前站定,微微躬身道。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虎儿早已看见,乐广的手中捧着一个苍玉雕成的盒子,他身后的两名侍从,各自端着金黄的诏书与一方檀木的长匣。他的脑子“嗡”地一声,一时间只见乐广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半点儿声音。就在这时,身边所有的人都再一次纷纷跪了下去。虎儿此刻的心思一片恍惚,怔怔地望着乐广,直到看见乐广也屈膝跪下,手中的玉玺衮绶高举过头顶,口呼“万岁”的时候,才入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中护军与前军司马已率三百甲士,一瞬间涌入了太极殿。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卫璪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袍角,拉得他摔倒在了地上。禁卫军把宫门从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惠帝禅位,迁居金墉宫。赵王登基,改元建始,于是年祭拜祖庙,大赦天下。如今是初秋时节,菊萼方小,枫叶微霜。
硕大的石碑旁已开始生出杂草,蟋蟀在草间跳跃。他们透绿的身子映在开始发黄的秋草上,显得无处可避,格外凄惶。虎儿坐在武子的墓碑前,默默地坐了半晌。自舅舅去世之后,他便常常来这里给武子扫墓,有时候同卫璪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人。
他一张一张地烧完了带来的纸钱。余烬未熄,纸灰中尚有星星红色,一阵乱风忽然刮起地上的纸灰,猛地扑了他一身。他伸出手臂抱住墓碑,把头抵在墓石上,默默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里幕天席地,方圆数十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这样抱着墓碑,过了许久,忽然站起来急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已“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吐到胃里已没有了东西,口中尽是苦水,仍是伏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一只大手抚上了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随即那人又扶起他,让他靠着块石头坐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孙子荆自己在草地上盘膝而坐,把背上背的琴往地上一放,指着墓碑哈哈笑道,“你舅舅生前最讨厌看人抹眼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虎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阿虎,你没事吧?”孙子荆回过头来,见他一脸惨白,神情萎顿之极,收住了笑声问道。
“我不配来这里。”虎儿忽然看着地上的草,一字字地道。
孙子荆转头看向武子的墓碑,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拍拍他道:“我来跟武子告别,顺便也和你告个别罢。”
“孙先生,你今后要到哪里去?”虎儿抬起头望着他,静静地道。
“那要看孙秀让我活到哪里了。”孙子荆挤了挤眼睛,“你是我最小的小友,咱们俩相识可算是缘分。更何况,”他忽地肃然道,“你是《广陵散》的传人。稽延祖不会看错人,所以,用不着妄自菲薄。”
他说完这些话,便端起身边的琴放在膝上,随意调弄起了丝弦。散漫的拍子扣着乐府的古调,坟前枫叶冉冉,山下炊烟袅袅。虎儿坐在地上,待孙子荆弹了上阙,便随着他的琴声唱起了一首乐府古诗。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这篇《野田黄雀行》,出自陈思王曹植之手。曹植感于人生短促,弹指韶华,因有“知命复何忧”之叹。然而此时此刻,一句“先民谁不死”,却让人悲从中来,百感交集。
忽听“铮”地一声,最上面的君弦忽然绷断了,孙子荆的琴声戛然而止。
虎儿随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惊觉乐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数十步的地方,一身白袍,正静静地望着武子的墓碑。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孙子荆把琴放下,缓缓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袍,看也不看乐广,转头向虎儿笑道,“曹子建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儿。人有玉碎,亦有瓦全,先民之中有人不死——正所谓‘知命复何忧’,这不死的都是些达人,就像乐尚书这样,拈来玉玺衮绶,做得两朝领袖!”他说完归琴入囊,朝墓碑一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去。
“天色不早了,跟我回去吧。”
虎儿低着头,忽然转过身去,向着武子的墓碑跪了下去,背影对着乐广,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乐广走到他的身边,缓缓地道:“我来这里,是来找你的。当初我未去给武子送葬,便是因为根本无颜相对,所以,今日我也不会恬不知耻地向他拜祭。阿虎,你方才呕吐得厉害,跟我回去,好好休息。”
虎儿背对着乐广,沉默半晌,静静地道:“乐伯伯,我吐了那么久,却仍觉得脏得很。苏秦说人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覆水难收,我今日总算相信了。”
“不错。覆水难收。”乐广默然良久,忽然长笑一声,凄然道,“当初司空张华未尝没有劝过我,后来目睹张华被害,那时我就已知道自己错了——其实早在张华被害之前,看见赵王和孙秀以营救太子为名,联络禁军策划廷变,却又迟迟不肯动手,直等到太子遇害,他们才忽然出手——那时,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赵王怀有异志呢?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虎作伥呢?”
“‘此一时,彼一时’。”他笑了笑道,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老凄凉,“潘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其实远不如他。你不肯跟我走,对不对?‘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你当初说得真对。”
这句话之后,乐广再没有说什么。他的脚步声慢慢远了,越来越远,终于渺不可闻。
虎儿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武子的坟前。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去了轮廓。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玉佩上挂着的一柄小金刀。
刀锋是开过刃的。人世间烦恼无穷,灾祸无尽,且都毫无意义。匕首贴在颈中的刹那,他闭上眼睛,感到了一片舒服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