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点睛
最先感到初冬来临的人,是阿姝。几个月前,她还常常把时新的水果放在小竹篓里,沉入井底小半个时辰再捞出来送到书房里去,好去些暑气;而现在,蹲在井边捣衣,时间一长,手指就会麻木起来。
她甩开掉在眼前的两缕头发,在后院里麻利地晾衣服,然后端起一个空空的、散发着皂夹清香的木盆,往回廊上走去。随着她的脚步,圆木槌在盆子里滚来滚去,发出低沉而又动听的声音。走到书房前的时候,她非常快地朝窗格子里瞄了一眼——卫璪正坐在里面。她放慢了脚步,从那扇雕着百合花的窗前缓缓地走过,心里升起了一股没有来由的欢喜。
捣衣槌在盆子里忽又滚了一下,她连忙伸手捉住,一面迅速抬头向窗子里瞄了一眼——他并没有被这下声响惊动,还在低头写字。他的神态专注之极,嘴唇微微地张开,睫毛遮住了眼睛。他手中的笔动得很慢,还时时停下来。他不像是在写字,倒像是在画画似的,阿姝想。
这么想着,她已不知不觉走过了窗边。他的侧影忽然消失了,前面是无穷无尽的长廊,只有她一个人走在上面,不禁有些无聊,又有些难过。
年号已经改元建始,然而这对阿姝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秋天将尽,卫府的小院子里,那些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得不剩多少。可她还照样喜欢清早走过院子前的长廊,听老妈妈们的扫帚一下下刮在青砖上的声音。
外面的时局动荡不已,传言在大街小巷里风起。有人说,拥兵在外的齐王联合了成都王、河间王的二十万军队,不日就要进逼皇城。赵王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两位王爷是来匡复天子的。洛阳城里一时间人心惶惶,物价飞涨。只有从城里往外走的,不见从外地进城的人。京城中的旅店客栈渐渐地萧条下去,到了冬至的时候,许多都已关门了。
然而,现在阿姝很少出府买东西,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变得遥远起来。天越来越冷了,她偶尔往院子中去一趟,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屋里。她坐在煮茶的小风炉边,发一会儿呆,做一会儿针线。绣出半片叶子的时候,茶也刚刚烧开了,便端着红漆的托盘,往书房走来。
这一回,两位公子都在里面。虎儿伏在桌子上看书,卫璪正临摹着一张碑帖,房间里安安静静的。
是了,这才是在写字,阿姝想。你看他写字的时候,并没有先前那样专心,而且笔动得也快得多。
她来到书桌边,端详卫璪镇纸下的白绢。绢上的字湿漉漉的,有些地方还闪着亮光。她看得很认真,比写字的人还要入神。
飞燕踏歌《赤凤来》的时候,她自己是不知道这舞有多美的。那不会跳舞的汉成帝,却觉得她时时要临风而去。阿姝虽然不识字,但是那白绢上联翩起舞的字符在她的眼中,却有一种精研书法的人所看不到的风姿。
“就搁在这儿吧。”就在她站在那儿出神的时候,卫璪忽然抬起眼睛向她轻声道,说着把一撂书从手边移开,目光又落回了纸上。
阿姝放下茶杯,才想起虎儿也在房间里,便转头笑道:“小公子,你要茶么?”
“嗯。”虎儿捧着本什么书正看得入神,随口答应了一句。
阿姝一路走回茶室,心里觉得满满的,嘴里哼着段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小调儿。她来到风炉边,忽看见自己搁在那儿的花绷子,线头从针眼里脱了出来,便把茶壶一放,坐下穿起针来。
刺绣真是一样可爱的活计,你可以一边干着,一边做梦。几十个梦过去之后,手中的木棉花,才刚刚长出一片花瓣儿。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消磨了一个长长的下午,才忽然想起茶炉里的水还没烧。不过,小公子也许并非真的要喝茶,再说他的脾气那么好,就算真想喝也没什么。想到这里,她心安理得地叹了口气,又开始了下一片花瓣儿。
绣架里的春天姹紫嫣红,小院外的春天也随之近了。只不过今年的东风不仅携来了连绵的春雨,还把齐王的几十万义军,一夜之间从河北吹送到了洛阳城脚下。
赵王的军队在城外的激水一带与义军展开激战,结果大败而逃,死伤数以万计,零零落落的败军流窜入城。洛阳顷刻之间被四面合围,成了一座孤城。朝廷就是在此时下了这样一道敕令——
凡在京城之中,四品以下子弟年十五以上者,即日当诣司隶。
阿姝从一个扫地的妈妈那里听到了这则征兵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四品以下——她依稀知道,卫玠兄弟的官职好像就是四品以下——难道他们即日就要被朝廷征兵,跟随赵王出战,去洛阳城外送死么?!
小院外,巡逻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他们腰间的金刀散发出危险的气味。她心乱如麻地走在回廊上,忽然想,这个消息连扫地的老妈妈都知道了,那敕令肯定不是刚刚下的。“即日”——难道离别就在今天么?
她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经过两间卧房,门都掩着,可见卫璪一定在书房里,于是直奔东厢的书房而去。可等她来到书房前,却见那绣着小碎花的窗帷落了下来,遮住了木窗。
书房的门也是关着的。
卫璪在书房里的时候,门总是虚掩着的,那就表示你若想找他,可以随时进来;而且哪怕天气再冷,窗帷从来都卷着,因为他喜欢光亮。
阿姝愣愣地站在书房外。他已经走了么?他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走的时候,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更不要提这一去,可能就是诀别啊!她刚刚还同细柳说过话,她刚刚还见过夫人房里的丫鬟,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一声,这个她天天与之相处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呢?
甚至他自己,昨天黄昏的时候,还在院子里碰见了她,却言笑自若。他并非不在乎去留——有谁会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呢?他只是懒得跟一个丫鬟多说罢了。昨天、前天、甚至再往前的许多天里,这院子里的每个人,大约都在商议着兰陵郡公和他的弟弟从军的事吧,只是人人都懒得告诉她罢了。
阿姝想到这里,才感到了真正的寂寞和难过。她的难过来得那么直接,以至于胃里空荡荡的,一下下抽动着痛。她深吸了两口气,挨着门缓缓坐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刚刚扫洒用的木桶,不禁颓然靠在门上。
就在这时,身后的两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来。阿姝冷不防向后栽倒,手里的木桶撞在门槛上,发出一声大响。她忙站起来,拉了拉衣服,环顾四周,却见卫璪正跪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笔,惊讶地望着自己。
这一下惊喜如此之大,让阿姝完全忘了方才的狼狈。她飞快地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发觉嘴里咸咸的,大约是脸上还挂着泪水,不由得大窘,垂着头,又呐呐地转过身去。
“怎么了?有事么?”卫璪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背对着自己,不由得奇道。
这句问话让阿姝心里的羞愧惶恐,一瞬间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惆怅与伤心。她回过头来,过了半晌,低声道:“你,你什么时候走?我以为,都来不及道别啦。”
“走?去哪儿?”卫璪莫名其妙地道。
“你不是四品以下么?那征兵的敕令,我已经听说了。”阿姝抬起头来,悠悠地说。
卫璪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然而那惊诧而又纯净的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变成了一种沉思的神态。他的眉头快活地展开,又不易察觉地微微簇了起来。
“没摔着吧?”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她现在又觉得羞愧惶恐了,并且觉得委屈。她扭着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窘得几乎要哭出来。
“朝廷说征召四品以下,子弟十五岁以上者,意思是四品官员家中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可不是说官员本人。朝臣都参军去了,谁来轮值一应事物呢?”他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尴尬,和缓地笑道。
“就是说,只要有职位的人都不会去打仗了?”阿姝心有余悸地问。
“我也不知道。”卫璪笑着摇了摇头,“你过来,把窗帷打起来好么?”
阿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看见了铺在桌上的白帛。一只极细的银毫搁在砚边——他果然又在画画。但见江流平远,烟水空濛。江的一侧,一匹青骢马正低头饮水;江的另一侧,立着一群人。他们中有身着青衫的文士,亦有梳着高髻的女子,或坐或立,或饮酒,或折枝,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只有当中的一个女子,独自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她单薄的身姿在画布中心,本该最最热闹的地方里,凭空显出一段寂寞来。
这女子周身一袭素白的长衫,头上没有钗环,脸上不施脂粉,然而长裙及地,衣带当风,飘飘然有羽化之意。那银毫小笔将画中每个人的神态都描绘得呼之欲出,却唯独她,没有眼睛。
“为什么不给她画眼睛呢?”阿姝端详了半晌,侧头问道。
“这是临摹卫协的《列仙图》。”卫璪轻笑了一声,“卫协作画,有时不给画中的主角点睛。眼眸最传神,点睛最难。因此我也往往最后点睛。”
他说着低下头去,望着画中那没有眼睛的仙子,默默出起神来。
他出神的样子很安静。那是一种有感染力的安静,能使他周围的一切都随之宁静下来,能使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安稳。阿姝打起帘栊的时候,看见他正在磨墨,看了半天,终于怯怯地说了声:“让我来吧。”
卫璪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微微有一丝惊诧,随即点头笑了。
立春后的下午湿润又漫长。阿姝坐在书房里磨墨,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卫璪的笔尖时而伸到砚池里,在她磨出的墨汁中轻轻一舔;又有时看墨太浓了,便给她加一些水,他们的手配合得非常默契。
他开始给画中的少女点睛了。他的样子又变得专注之极,动作很轻,很慢。一条细细的弯线生出,那眼睛便有了个秀丽的轮廓。再一点又浓又小的墨汁,点在轮廓下面,那眼神忽然就飞了起来。灵动飞扬的目光没有落在周围任何人的身上,而是眺望过江,似乎在看江那边的马匹,又似乎望向画外,穿过一江烟水空濛,直望进你的心里。
阿姝忽然觉得,这江边的女子,坐得比自己还要近。她又痴痴地想到,不如进到画里,与那女子合而为一好了。
她坐在那里看画,想到自己不久前听到一个谣言便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极了。她又侧头望了卫璪一眼——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能够打破这个人的安宁。
从此之后,她对外面的事丝毫也不再上心,只有磨墨的手艺见长。气候一天天暖和起来,卫璪喜欢临摹各种花卉,她便常常在干完活后,独自坐在小院里,津津有味地看那些花花草草。
二月,桃树杏树正在开花,齐王的军队已兵不血刃地攻陷了京城,匡复了天子。孙秀被斩,赵王赐死。三月,长沙王征讨齐王,焚烧齐王府邸,将齐王斩首弃世。一夜之间,仿佛是月光播下的种子,荠菜花漫山遍野地开了。
第三十六章 落花人独立
长沙王是武帝第六子,年纪与淮南王、齐王相仿。诛灭赵王时,长沙、成都二王都曾为齐王出力,如今赵王已灭,年轻的齐王单独辅政,与长沙、成都二王的关系也逐渐紧张起来。
三月初的一个晚上,齐王密谴刺客入长沙王的府邸,欲除去后患,结果行刺没有得手,反倒触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
这场战争虽只持续了数日,但却足以让洛阳城铭记百年。
曙色微曚,溪头的荠菜花儿还未被晨风吹醒,长沙王的车马已趁夜驶入了宫中。马蹄过处,沿途燃起熊熊大火,诸观阁里、神武门内顷刻间烈焰冲天。宫中的侍卫、宗室慌忙赶出来救火时,叛军已直扑齐王的府邸而去。
天明时,齐王的府邸犹未攻下。在一片铺天盖地的剑光矢石中,赶来护驾的臣子们和皇上一道,被堵在太极殿内无处可走,一时间成了箭矢的活靶子,死者相枕。
“你们知不知道,长沙王情急之下,声称有天子密诏,要身为大司马的齐王出来受降;齐王岂肯重蹈淮南王的覆辙?于是命人高呼:‘长沙王矫诏。’而与此同时,皇宫的另一侧,长沙王的长史也正对着乱军大声宣布着:‘大司马谋反!’——这么精彩的一出戏,不知那天太极殿里的群臣听了,有没有人觉得好笑呢?”阿平停下来喝了口茶,以这样一个问题,结束了自己眉飞色舞的半日描述。
“只怕命悬一线的时候,并不是人人都能笑得出来的。”卫璪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
虎儿好似没怎么听他们说话,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齐王算第五个了吧?”他自言自语地道。
“第六个也快了。”
随着阿平这句话出口,书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成都王当初和京城里的长沙王相约共伐齐王,事到临头,却忽然按兵不前,在洛阳城郊外作壁上观——他打的是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的算盘。谁知长沙王骁勇异常,竟然凭一己之力,在两天之内击败齐王,从此拜为膘骑将军,统揽京畿重权。
长沙王荣升膘骑将军之时,成都王的兵马已到了京洛城下。这百万大军本为助长沙王伐齐而来,从邺城到此,一路劳师动众。如今宝剑出鞘,岂有未饮人血而空回之理?
“颖再拜顿首曰:本谓兄同其所怀,匡复天子,伐戮不仁,如何迷惑,自为戎首!而今兄上矫君诏,下离爱弟,妄动兵威,还任豺狼,弃戮亲善,行恶求福,如何自勉!今颖将武士百万,良将锐猛,要当与兄整顿海内。仁兄若能投戈退让,尚可自求多福。慎哉吾兄,还望深思进退也!”
由江南陆机兄弟撰写的这篇檄文可谓气贯长虹,咄咄逼人也甚。可是,长沙王自幼戎马出身,年轻勇毅,精明强干,并非像那老糊涂的赵王,或是只会玩弄权术的孙秀那么容易吓唬。洛阳城里的军心人心,都向着这位年轻权重的王爷。
一场血战在所难免。继楚王、清河王、淮南王、赵王、齐王之后,这即将遇难的第六位王孙,会是长沙、成都二王中的哪一个呢?
这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它的后面,还跟着许许多多更值得关心的问题。比方说,虎儿现在正在琢磨,自己的家人朋友中,有谁能在即将爆发的混战中活下来?即使侥幸活下来了,今后若是成都王执政,他们的日子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好在青凤的姐姐一年前嫁给了成都王为正妃。即便成都王攻陷了京城,乐广一家因着这层关系,或许还不至遭毒手。虎儿想到这里,不禁抬起眼睛环顾四周,缓缓地舒了口气。
屋里仍旧静悄悄的,卫璪低头不语;阿平却站起身来,端详着窗前的一盆春兰,伸手拨弄花底下微微发黄的叶子。“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儿。阿平一回头,正看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门外张望。
“进来。”卫璪道。
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儿应声跨进了门。她手中托着个红漆的茶盘,一双灵活的大眼睛迅速朝屋内一瞥,便咬着嘴唇垂下了头去。只见她缓步来到客人面前,先给他斟上了一杯新茶。
阿平从托盘里拿起茶盅,目光却一直停在她耳边晃荡不休的两个小玉坠儿上,忽然眉头一皱,转而微笑道:“好烫。”
阿姝慌忙从他手里把杯子接过来。及至拿到自己手中,发觉那杯子温热,并不太烫,不禁脸上显出了疑惑之色。
谁知这刁钻的客人似乎立刻看到了眼里。“你自己尝尝。”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
阿姝有些为难,情不自禁看了卫璪一眼,却见卫璪正回头同虎儿说话,并没注意这边。她迟疑片刻,终归是小孩儿心性,按耐不住好奇,也微微有点儿赌气,真的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阿平一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茶盅,慢悠悠地拿起盖子挂着面上的茶叶。
“现下不烫了。”他的目光地落在茶杯沿儿那小小的红唇印上,忽然冲她眨眨眼睛,嘴角泛起了一个得意的浅笑。
屋里的气氛本来十分压抑,被他这么一搅,倒是平添了几分生气。只是从这以后,一直到夕阳西下阿平告辞,他们的茶点果品都是由细柳送上来,阿姝再也没有露过面了。
这个晚上,月亮来得很早。虎儿独自坐在灯下,虽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却仍胡乱翻着一卷《老子》,不愿更衣就寝。天气渐暖,门外换上了又薄又软的竹帘,在这有风的夜里,帘帷一次又一次地荡起来,垂下去,荡起来,垂下去。随着每一次起落,卧房里或是钻进来一缕清凉的空气,或是漏进来几下更鼓的声音。
竹帘拍打着门框,敲打出单调的节奏,一下下催人入眠。虎儿又坐了一会儿,实在困倦不支,正想放下手里的书时,帘子又飘了起来,一阵又甜又淡的幽香随之潜入房间。
竹帘再落下去的时候,门内已多了个单薄的身影。那身影极轻地合上了门,慢慢转过身来。
关门时带起的风晃得房内的红烛一阵摇曳,映在青凤的脸上,使她看上去一时很模糊,一时又很分明。模糊的时候,她好像帘外的花影,无声无息地渐融入沉沉夜色之中;一会儿烛光又分明起来,照见她额上的刘海湿湿的,仿佛还沾着后园小径上的夜露。
烛影终于不再摇晃了,而她仍旧微笑着立在门边,仿佛在等他先开口似的。
虎儿愣在当地,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呢?问她“你是怎么来的”么?这是个毫无必要的问题,因为她已经来了。而且他觉得,这句问话像把粗笨的榔头一样,一说出来,就会忽地打碎眼前的梦境;或者,该告诉她自己一直在想着她么?这明明是句实话,他却不敢说出来。他觉得,有些话,只有放在心里的时候是真实的,一旦说给别人听,就不再算是实话了。
于是他只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眼见她朝自己走过来。随着她的步子,先前那阵香气又幽幽泛起。这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气息,比栀子花淡,比玫瑰花凉,比槐树花甜,比茉莉花清。
“原来及笄是这样子的。”他置身那奇妙的幽香中,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
青凤面对面和他在竹席上坐下,微笑道:“上次春禊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梳头啦。你没看见么?”
虎儿没有回答,却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指尖。
她没有动。
他立刻觉得十分满足,再无所求,所以只是垂头微笑,什么也懒得说。可是一低下头,忽看见青凤绣着两只小蜻蜓的裙裾,白色的薄锦上沾了些湿泥。
“园子里的路真滑,我在池塘边摔了一跤。”青凤立刻小声道,一边说,一边缩了缩脚,把弄脏了的那半幅裙裾掖到身下,忽然又咬着嘴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随着这一声轻笑,矜持像太阳底下的春雪一般,渐渐化开了,几年前的无事不谈的亲密,像雪底下经年的种子,慢慢地苏醒过来。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她的手上,半晌,忽而低声笑道:“青凤,青凤,乐伯伯他难道不知道么?”
青凤的眼中渐渐笼上了一层忧色,虎儿看在眼里,一颗心不由跳得越来越快。难道乐伯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爹爹现在每日只是喝酒,喝得越来越多,常常一连两三天醉得人事不知。”青凤叹了口气道。
这句话出乎虎儿的意料,不由得出了会儿神,随即道:“是啊,你爹爹身为成都王的岳丈,如今成都王兵临城下,他必然要受诸般猜忌。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
青凤抬起眼睛,飞快地觑了虎儿一眼,又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道:“爹爹喝醉了酒,还时常提起你。”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然而一段缠绵伤心之意,却从她低垂的眸子里流露了出来。
虎儿听了这话,又看到她的神情,一时间只觉得心神俱碎,无限往事都涌上眼前,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缓缓地道:“只要你愿意,哪怕天塌下来,我总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青凤听到这话,没有说什么,却缓缓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立刻能感到她的每一下呼吸,自己却因此屏住了气。
就在这时,一阵凄清的更声响起,原来是府中巡夜的仆役,正往他们这边走来。红烛就在手边,虎儿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吹灭了烛火。小小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两人谁也不敢出声,头抵着头坐在窗下,他感到她的呼吸变快了,也变得更暖了,一下下都吹在自己的脖颈里。
更夫走近了,又走远了。更鼓声渐大,又渐小下去。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与自己莫不相干。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就像在某个下雨的午后,和最知心的朋友坐在窗边聊天。你关心的只是身边的人,窗外的雨声不过是个嘈杂的背景——人世之于他,现在就好像那窗外的春雨。
那么,这坐在我身边的人,她又是谁呢?
虎儿不禁偏转过头,向青凤望去。到处一片浓黑。他忽然觉得她并不在自己身边,她根本就没有来,她甚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底一片冰凉,怀中一阵空虚,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甚至顾不得那巡夜的更夫还没有走远,就急急喊道:“青凤!”
她没有答应。
他急得六神无主,伸手一抱,却两手空空。
他忽然醒了。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竹帘一下下在夜风里荡起,又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手边的蜡烛已经灭了,大约是被风吹的。
虎儿坐在那里,怔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披衣走出门来。檐下夜凉如水,扑面一阵熟悉的清香,正是青凤的衣香。他循着香气望去,却见一树淡紫的丁香,静静立于窗下的石阶边。
“小公子,怎么还不休息?”
身后忽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虎儿忙转过身,却见一个手持更鼓的老仆,正躬身向自己作揖。
“没事,我刚刚醒了,出来走走。”他半晌才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已经四更啦。”那老更夫悠悠地答道,“刚刚下了一阵小雨,这石头台阶上滑得很,小公子,回房时小心些。”
虎儿点点头,却忽然触动心事,立在阶下目送那更夫行得远了,悄然往后院走去。
穿过长长的游廊,穿过低矮的拱门,一方池塘在小院的尽头,池水里浸着漫天星光。这里刚刚下过小雨,一夜之间已滋生出许多幽苔,绿苔蔓延到小径上,走路若不留意,真的很容易滑倒。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仿佛只做了一个梦;也有的人一个梦醒,就好像过了一生。
虎儿痴立于池边,许久分不清到底是梦更真实,还是人世更真;就像他回顾来路,怎么也不能确定,那些湿泥上的脚印,究竟全都是自己刚刚留下的呢,还是青凤今夜来过的证据?
忽然,一声模糊的惨叫从远处传来。那声音虽远,却凄厉得有如一把刀子,割破夜空,直捅进人的心里。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紧接着又一声,声声相连,那呼喊声越来越怨恸惨烈,只听得人毛骨悚然。
虎儿起初还没有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所思之中。可是后来,更多嘈杂的声音跟了上来。这其中有骂声、喊声、笑声,不一而足,但都听不真切。
池塘在后院的尽头,紧挨着园门。那一声声惨叫和周遭的噪声仿佛唤醒了黑暗中的许多东西。渐渐地,虎儿听见了园门外的众多脚步声,纷沓而来。他吃了一惊,却见卫府的三百多名侍卫,各持兵器,皆披铠甲,正匆忙聚拢整队,又纷涌向各处门外。
火光随之亮了起来。
“吴校尉,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眼看见从前祖父手下的校尉吴含,全副披挂,正匆匆点着人头,不由快步走到门前,隔着栅栏问道。
吴含乍一看见虎儿,吃了一大惊,随即对身边的一个军官交待了两句,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门来,一把扯住虎儿的衣袖,拉着他便往内院走去。
“小公子,你这时候怎么不在房中休息?”吴含一面低声说话,一面脚下不停,飞快地拉着他穿过拱门,走至游廊上,“今夜要出大事。我现在让所有的侍卫把守住府门,你们千万不要随处走动!”
他说到这里,两人已来到东厢的卧房门前。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卫璪头发乱乱的立在门里,看见虎儿和吴含,不由愣住了。
“那是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到了?”他刚刚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问。
【小船芝麻曰】:
小晏曾写过一首著名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以梦醒开始,以梦醒结束。词中提到的“小苹”,乃是词人心爱的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在他的作品中屡屡出现,而且总是以“笑”的形象出现。这是为数不多的一首她没有笑的词作。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状凄迷;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状孤寂;
“两重心字罗衣”,明写初见小苹时她身上的服饰,其实暗喻“心心相印”。
“琵琶弦上说相思”,状爱慕。这句话别致含蓄已极,而它表达的那个场景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最后,“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既明月,“彩云”指小苹,一虚一实,写宴罢小苹在月下归去。
与此同时,还有一层意思。“彩云”常被用来暗指美丽又短暂的东西,这不由让人联想到小苹的命运,联想到词人与小苹间那一点心照不宣的爱慕之情,更不动声色地把你带回梦醒时分,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梦境。
小晏的作品,其清贵婀娜、摇曳凄迷,与南唐后主一脉相承;而其用情至真,以痴动人,又与李煜神似。但最重要的是,他遣词简单,造句天真,行文随意不事雕琢,却能表现出如此幽深凄迷、曲折含蓄的意境。
在这一点上,纵观词史,唯有小晏能与李后主匹敌。千载而下,有这曲《临江仙》压卷,后人写梦,莫能及其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