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凤兮凤兮
且不管死到底是什么,它反正非常简单。一片刀锋,一匹白绫,或是一杯鸩酒,就能结束这错综复杂的人生。
由此看来,生的意义,其实也不过如此。
虎儿幼时因为乐广的缘故,熟读过贾谊所有的注疏。虽然每篇他都能默记,但真正进到了心里的,唯有一篇《鵩鸟赋》。贾长沙弱冠而为汉文帝博士,留下了《过秦论》、《治安策》等洋洋洒洒的预政文字,彰显他足以为帝王师的才华。然而,在他病重的时候,却望着潮湿的窗前那象征凶兆的鵩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天地为熔炉,造化为工匠,阴阳为炭火,世间的万物,都是炉子的熔铜。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漫无目的的煎熬罢了。三十岁不到的贾谊惊才绝艳,为汉儒之首。可是他眼中的人生,原来竟是这样的。
庄子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面对着一方墓碑,刀锋贴着脖颈,死真是非常非常地近。更因为墓穴里躺着的,是曾经那么生动的一个人,使得死亡看起来不但近,而且亲切,真仿佛一个安宁的归宿,一场永恒的休息。
现在,刀锋只要深入数寸,斜斜一抹,这场大梦就结束了。他会不会像庄子说的那样,“成然寐,蘧然觉”——安然睡去,又幡然醒来呢?
他忽然想起了楚兴。楚兴生前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却乐于给他们兄弟讲些天南海北的故事,讲到高兴处,拍案击节,把他们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小友。有一次他喝醉了,随口说道,江湖中人自尽时都用左手,知道为什么么?——因为左手比右手笨拙,不会护疼,所以那一下往往干脆利落。
虎儿右手拿着刀,犹豫地望着墓碑。他想起了朝夕相处的哥哥、日渐衰老的母亲。尤其一想到母亲,想到她曾经独自面对过家破人亡的惨祸,就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真是天大的罪过。
然后,他忽地想到了青凤。
未来和过去,如同元宵花灯上的谜语,深更罗幕里的春梦。虽然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也许什么也都不会发生。他一瞬间心烦意乱,愁肠百结。那柄金刀不知何时已跌落在地上;而那只草绿的蟋蟀,又从墓碑后面蹦了出来。
天已经全黑了。秋天的旷野上,长风吹过星斗,摇落木叶,飒飒之声在黑暗中听来,显得分外凄凉。虎儿这才发觉,自己竟已在这里跪坐了数个时辰。他回过头去,看见半里的蓬松的白尾巴在暗夜里甩来甩去,于是站起来走到半里身边,解下了她的缰绳。他欲待翻身上马,却头痛欲裂,两腿发软,怎么也上不去,索性牵着马缓缓地走下山来。
秋夜里的风一阵凉似一阵,刀子似地割在身上,让虎儿记起了那次服食五石散后的感觉,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武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群山,那雄伟的山脊,已被默默埋葬在了黑夜里。
此时的天地,就仿佛一个巨大的墓穴一般。
他忽然又想到,现在还在宵禁,从汜水进洛阳城的城门已经关了。要回家,势必惊动城门的守卒——已经因此让楚兴丧命了,还不够么?若是整夜不回家,母亲一定会担心得发疯,况且在这深更半夜的城郊,如何过夜?
虎儿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忽然觉得很想笑:上天仿佛特意要告诉他,生命委实不值得留恋。离开了武子的那方墓碑走下山来,便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之处。他选择了求生,可是这人世,却好像并不欢迎他似的。
他信马由缰地晃荡了一会儿,开始认真考虑今晚怎么办——现在回城是肯定不行的了。若是一路往南走,不出半个时辰就是荥阳,在那里也许能找到可以投宿的地方。
这是虎儿生平头一遭独自走夜路。北邙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起初路边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越往前走越是荒凉。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官道已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借着星光,他看见前面影影绰绰的树木生在层层石壁上。黑黢黢的山谷像一张大张的巨口,那又细又长的小路,便是它伸出的舌头。
他的手不由自主更攥紧了马缰。山里静得出奇,只有半里的马蹄偶尔踏在碎石上的声响,在耳边自问自答似地回荡。虎儿开始不断四下张望——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自己身后似的,又渐渐觉得自己走错路了——从荥阳到北邙山,这条路他从前陪同舅舅围猎时也曾走过,但在白天看来,跟晚上却这么不一样。他仿佛不记得这条路上要经过山谷了,还是自己从前并没有留意?
有了这些念头,时间变得越来越难熬了。他勒住缰绳,抬头仰望星斗:夜空上阴云密布,初生的月亮周围蒙着层晕红的纱衣,仿佛广寒宫里渗出的鲜血一般。北极星晦暗难辨,七星也看不见影踪,只有天际的一团星群,三颗明星横亘于中央——那是西官白虎宿的参星?还是东官苍龙宿的商星呢?
参商一东一西同浴于银河,却此生彼落,此落彼生,永远不得相见,一如这世上曾经那么相知的两个人。
在这不知深浅的山路上,虎儿分不出东西,也找不到南北,痴望着夜空半晌,颓然垂下头来,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忽然从荒草间窜了出来,忽闪着两只发绿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那东西便已从他面前横穿而过,消失在山谷深处。
又走了不到一盏茶功夫,黑暗之中,半里忽然一矮,溅起大片冰凉的水花。虎儿起初吃了一惊,转瞬明白,原来他们正在淌过谷底的一条山涧。涧水时深时浅,深的地方,有时忽然就没到了半里的肚子下面,把他的鞋子、袍裾都浸得透湿;俄而又浅了,浅处水流湍急,半里的蹄子几次打滑,最终虎儿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溪涧中摸索。
当一人一马最终翻过幽谷,来到山顶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夜色深不见底,虎儿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地迷路了。山风凛冽,夹带着鹧鸪凄切的叫声,悉悉索索地拂在他湿透了的衣衫上。他慢慢将半里系在一株松树上,自己靠着块大石坐了下来。
头痛一阵阵地袭来,越来越不可忍受。虎儿伏在一片冰凉的山石上,把前额抵在石头上反复摩梭。忽然,他听到了什么响动,惊得回头望去:身后的峡谷中,一轮斜月挂在林梢。
他出了会儿神,缓缓地转过身来——几丈外的云松下,半里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立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泻马上的人那一袭挺拔的青衫上。半里却依旧安安静静地靠在树边,仿佛丝毫也没有受惊。
眼看着面前的人翻身下马,朝自己走来,青色的袍裾在长草间拖过,发出低沉的悉索声。然而虎儿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悠游散人在他面前立住,脸上带着个浅淡的微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往石头上蹭是不管用的。”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虎儿忽然在这里见到悠游散人,只觉得如做梦一般。及至散人的大手捋上他的头发,忽然一阵悲从中来,忍耐了许久的痛苦和绝望顷刻间奔涌而出。他勉强想说点什么,却觉得伤心到了极点,一个字也说不下去,放声痛哭了起来。
悠游散人伸臂将拉过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抬头仰望一轮斜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等到虎儿稍稍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开口,似笑非笑地道,“我从前问你,可愿留在山中做我的小童子。当初你若答应了,又岂会有今日呢?”
“我现下愿意了。”虎儿颤声道,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绝望之极的神色,停了半晌,静静地道,“我愿意跟随先生入山,绝圣弃智,从此再不踏入尘寰半步。”
悠游散人低下头来,仔细地端详着他,良久,微微一笑道:“跟我来。”他说完一转身,踏着荒草,大步向远处的悬崖走去。
他们面对着深谷,在凄凄秋草深处坐了下来。头顶一轮明月,脚下是万壑松声。
“老子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可不是为一己之修身得道。”悠游散人的手随意放在膝上,微笑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你为了做到这三条,就‘从此不再踏入尘寰半步’;殊不知这三绝三弃,正是老子的入世之道呢!”
他侧头看了看虎儿,见他垂着眼睛没有说话,笑了笑接着道:“这个悬崖不够高,这山谷也不够深,不过,还是让我想起了先父的一个好朋友的故事来。”
虎儿听到“先父”二字一凛,心知他要说的故事,必是昔日竹林七贤的往事,不由自主抬起了头来。
“先父从前有一个挚友,他很爱爬山,尤喜欢在夜间散步。”悠游散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缓缓地道,“有一次他在山顶上,遇到了一位已经得道的真人。先父的这位朋友,才学深不可测。他与真人箕踞对座,探讨三皇五帝,治世经史的话题,然而,那真人却正眼也不看他。
他转而谈起栖神导气、参道修真的玄学,其中不乏精深入微的见解,可那真人的反应还跟先前一样,对他不理不睬。最后他长啸一声,起身就要离去。那真人却笑着开口了,说道:‘何不再啸一声?’
两啸之后,先父的那位好友不再多言,径自走下山去。行到半山腰时,忽听得身后众音齐鸣。琴箫鼓吹之声,激荡深谷,响彻云林。他回头望去——原来是山顶上的那位真人,作了一声长啸。”
悠游散人眼望着脚下的深谷,悠然道:“阿虎,那儿就是你方才涉过的山涧;那儿有条岔路,往左通向荥阳,你之前却往右走了,才会迷路来到这里。”
他一边随意指点,一边淡淡地道:“你看,自上观之,眼中所见跟你方才在山谷中的多么不同!一个人若能遗世独立,冷睨人间,那么在他的眼中,上下古今,一如白驹过隙;经营谋略,一如蟋蟀斗狠;修道参真,一如缘木求鱼——探讨经史也罢,玄学也罢,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席话有如一阵凉风,从脚下深谷中的松枝间吹来,飘举人的衣带。虎儿默然半晌,缓缓地道:“那么,人世如此,是真的循无可循了?”
“循无可循……”悠游散人望着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气是如此忧伤,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已听得人莫名伤感。只听他随之续道:“先父的那位好友,便是阮步兵。你想必已经知道了。”他说着瞟了一眼虎儿,“在竹林七贤中,先父最钦佩的人就是阮郎。阮郎口不臧否人物,与先父相交十数年,从不评价先父一句;反之先父对阮郎,却从不吝溢美之辞。”
虎儿不由得微微惊诧:嵇康的俊烈高傲,是举世皆知的。真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对阮籍如此推崇;而阮籍对他,却一直“口不臧否人物”。这个阮郎,究竟有着怎样的倾世之处?
“先父罹难,是在景元四年的初秋。那一年的秋末,阮郎在袁仲尼家里喝得酩酊大醉,驾着一辆牛车任意游走。他走到每条路的尽头,无路可走的时候,便驱车回返,再换一条路。最终,他走遍了所有的歧路,发现自己再也无路可走了,便痛哭失声。”
悠游散人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
山谷中静得出奇。他这一停顿,整个世界都变得空了。
“文帝自封为晋公,自备九锡,其心可谓路人皆知矣。就是那一年冬天,阮郎写出了著名的《劝进笺》。先父死后,阮嗣宗已隐然为天下名士之首。这篇《劝进笺》,为文帝的禅让做了最有力的声援。这件事,你以前不知道罢?”悠游散人侧头望着他,静静地道。
虎儿心情激荡,一时间思绪百转,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先父生前最好的朋友,就是阮郎。可他却在先父尸骨未寒之时,亲笔为杀害好友的刽子手写《劝进笺》,助他以禅让为名,篡位窃国。世人于是都觉得,阮郎背叛了竹林七贤的声誉,背叛了自己的挚友,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可是我知道,先父的在天之灵绝不会这么看的。”悠游散人顿了顿,缓缓地道,“七贤中人,也从不这样看待他。我自己,对阮郎其人,自始至终,也只有敬佩——知道为什么么?”
“正因为人世间循无可循,阮郎才有穷途之哭。” 虎儿轻声答道。
“好孩子,你的悟性,从小我就喜欢。”悠游散人朗声一笑,忽低头地盯着虎儿的眼睛,肃然道,“你既然明白了这一层,为什么不懂得乐先生的无奈呢?”
虎儿默默地站起身来,缓缓跪倒在悠游散人面前。
“好了,好了。”悠游散人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温言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说着摸了摸虎儿的脑袋,默默半晌,忽仰望星空,长叹道:“阿虎,你看,从前的智者,喜欢观星象以卜凶吉。可是现在的世间,凶吉迫在眉睫,已然不用观星了。眼下诸王相争,一年之内,必成大乱。”
“赵王与孙秀权倾朝野,不得长久么?”虎儿静静地道。
“这世上有什么是长久的?”悠游散人回头一笑道,“天地尚不能长久,大道尚不能长久,人心尚不能长久,何况弄权之辈?‘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赵王与孙秀二人,一点儿也不足虑。”他往后一倒,靠着身后的一株松柏悠然道。
“先生觉得,所足虑者是什么呢?”
“西方的匈奴,北方的鲜卑。”
“江统曾上《徙戎论》,不被朝廷采纳。如今犬戎各部其势已成,狼行虎视,窥伺中原。匈奴质子刘渊、部将石勒,绝非池中之物。”面对着一壑松月,悠游散人缓缓地道,“所足虑者,还有拥兵在外的诸王——齐王与赵王不和;成都王重用江南陆逊二子,必有所作为;东海王素与武子和淮南王交厚,一时隐而不发,但日后终将起事。
所足虑者,更有诸王与犬戎的交情。匈奴质子刘渊常年受成都王扶植,成都王若发兵,势必倚仗匈奴;东海王起事,恐怕也离不了善战的鲜卑军队。如此一来,山河洞开,社稷倾颓,灭顶之灾,还会远么?”悠游散人说到这里,声音依旧和缓,态度仍旧从容,自己仿佛完完全全置身事外一般。
虎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奇怪的神色。
“怎么了?”悠游散人笑道。
“没什么,先生。”虎儿垂头道。
“你是不是在想,这老儿自称隐者,怎么朝中的事情他却知道得这么清楚?”
虎儿侧头望着悠游散人,忽然展颜一笑。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愈显得他的眉目湛然若水,莹然如玉。他笑笑没说什么,仿佛默认了。
“你听说过山巨源先生么?”悠游散人笑望着他道。
虎儿点了点头。巨源先生的事情,还是孙子荆当初告诉他的。他想起那亡命天涯的孙子荆,心里又忍不住泛上一阵酸楚和凄惶。
“先父逝时,我才八岁。是巨源先生一手将我抚育成人的。”悠游散人眼望着远处,缓缓地道,“二十八岁那年,巨源先生将我举荐为散骑侍郎、秘书丞。这两个官位,现在还虚设着,只是我耽于山水,从来不去点卯罢了。”
“他当初举荐我前,曾同我来到山上,彻夜长谈过。”悠游散人望着虎儿惊诧的神色,淡淡地道,“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最后对我说:‘我终于为你想通了——天地四时,犹有消息;水云星月,犹有长损,而况人乎?你父亲有他的节操,你,有你自己的。’那夜长谈之后,我便被巨源先生力荐,拜为秘书丞。可是他的那一番话,直到多年后我才真正听到了心里去。
“天地四时,有他自己的消息。人各有时,同这草木山川一样。”悠游散人笑了笑道。
虎儿睁大了眼睛,一声不响地望着悠游散人。
“大厦将倾,我这跟木头,在山林中闲置了十几年,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悠游散人说着站了起来,掸了掸衣冠,负手笑道。
虎儿仍旧坐着,还是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么呢?”悠游散人举目望月,良久,低下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
“先生,我在想我的祖父。”虎儿缓缓地站了起来,低声道,“祖父曾经给我讲过《庄子》里庙堂与泥巴的故事,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兰陵郡公遇难,是在庙堂。”悠游散人凝望着他道,“先父遇难,却是在泥沼之中。孩子,循世不分朝野,避祸无论远近,这一点,你将来会明白的。”
“天子暗弱,妄杀贤良。这样的大厦,也值得独支么?这样的朝廷,也值得辅佐么?”虎儿垂手而立,忽然冷冷地道。
悠游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沉吟着笑道:“你可知道,我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因先母葬在这座山上。我今夜来祭她,不想却遇到了你。”他遥指着山顶最高处的一片松林,“家母的坟茔就在那里,想不想同我一起过去?”
松林深处,生出一条久经晨岚暮雨,已被洗得发白的石阶。这里在最高的峰顶,风声盈耳,月色满怀,人站在阶上,仿佛离星辰非常非常地近。两人拾级而上,走到尽头,便看见了一方墓碑。
悠游散人在墓碑前跪了下来,虎儿一声不出地跪在他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碑石上的刻文。
是了,这就是曹魏皇室的最后一代公主,曹操之孙,沛穆王曹林的女儿长乐亭主的墓碑。却见悠游散人朝碑石默默地磕了三个头。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躬身道:“母亲,人生在世,各尽其志而已。父亲生前,宁死不受晋室之官。如今事易时迁,华夏将蒙大难。孩儿愿尽人臣之志,事若不成,唯有死国而已。母亲在天之灵,望能容谅!”他的声音激动低沉,再没有往日的平淡和缓。说完这番话,默立了一会儿,便转身大步走下了石阶。
他们回到了系马的树下,悠游散人盘膝而坐,方才的抑郁沉痛之色已不见了,他淡淡地笑道:“你看这山上的树木,就是比别处的可爱。盘枝错节,一派天然之象。我平时最讨厌看人修剪树丛,对着这些参天古木,便舒坦许多。”
“南伯子綦见到的树,不知道可有这么高大呢?”虎儿仰望了一眼头顶的老松,自言自语地道,“这松树生在山上,纵使长到参天,也不必担心被砍下来给人作栋梁之材——真是值得羡慕。”
悠游散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却转身从马鞍上取下了行囊,抽出了一张七弦古琴。
他把琴放在膝上,调好了丝弦,将琴递给虎儿道:“长夜无聊,你随便弹只曲子罢。”
虎儿坐在他身边,随手拨弄着琴弦,侧头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望着悠游散人道:“先生,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说罢。”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虎儿轻轻地放下琴,站起身来看着悠游散人道,“贾长沙说,有德之世,凤凰来仪;无德之世,凤凰远去。此言窃以为甚是,先生应当三思。”
悠游散人仍旧坐着,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忽然伸手将地上的琴提了过来放到膝上。他的五指一挥,山谷中顿时万籁齐鸣。那或萧萧簌簌、或回旋激荡的和音,不知是来自云端还是林梢,风前还是谷底。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他清亮辽远的声音如卧龙腾起,悠游于群山之中。一曲方罢,悠游散人垂下手,笑望着虎儿道:“贾谊的意思,起源于庄子。你既取此意劝我,那么你就告诉我,庄子把这首歌放在哪一章里?”
松涛此起彼伏,月光清澈万里。
“《人间世》。”虎儿怔怔地答道,立在那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