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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凤兮(29)

时间:2008-10-16来源:天涯社区 作者:小船芝麻 点击:

第三十八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为什么?”
  
  寂静的长廊上,虎儿和卫璪面对面地站着。这几天,似乎是心照不宣地,他们俩谁也没有提起远征。虽然王夫人终日肿着眼睛,伤心欲绝;虽然卫府上下愁云惨淡,如临大难,然而虎儿却一字也没有提这件事,只是平心静气地劝着母亲,仿佛和卫璪商量好了似的。
  
  御驾明日一早启程。
  
  今夜的月光有些凉意,杨柳新抽出的嫩枝在春夜里瑟瑟发抖。经过了王夫人整整一个晚上的哭泣,这个夜晚显得特别安静。
  
  “我只想你问一句: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虎儿侧过头,又问了一遍。
  
  卫璪忽然轻声笑了出来:“难道我方才对母亲说的,你全都不相信么?”
  
  虎儿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有时候我想,若是舅舅还活着,该有多好。”卫璪叹了口气,笑笑道,“这话听起来太没出息,不过我常常忍不住这么想,真的。卫家在朝中最后的根基已没有了,可又偏偏袭爵封地,虚名犹在。这就好比把稻草人扔到火上,要它安然无恙,那不是做梦么?”
  
  “所以你便趁此机会主动请缨,想在刀尖上赚得功名。”虎儿垂着眼睛道。
  
  “还记得荣晦带兵一路追到荥阳那天,乐先生对咱们说的话么?”卫璪微微昂起头道,“‘你爷爷是栋梁之臣,当年平定西蜀、马踏匈奴,武帝因此许他佩剑上殿,入朝不趋。卫氏的子孙,身上流的永远是尊贵的血,死在马背之上,正是死得其所。睁开眼睛看好了,这帮龌龊鼠辈,不值得你害怕!’”
  
  他模仿乐广的声音语调,惟妙惟肖,一边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望着虎儿道:“我还记得,乐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胡子就蹭在你的脑袋上。你当时正在看山坡上的御林军,看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那你呢?”虎儿笑笑道。
  
  “跟你差不多,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卫璪缓缓地收敛了笑容,半晌道,“第一次知道害怕,是在主簿刘繇的后院里。我以前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虎儿望着他,心里想象出无数种当时可能的情景。可是他并没有身临其境,因此永远也无法真正体味,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恐惧和痛苦。
  
  卫璪对生离死别的认识,不是通过想象,不是通过文字,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嗅觉。他在尚且对生死慒慒懂懂的年纪,被带到一个布满草席的后院。每一张草席里,都裹着一个半腐烂的亲人。他们的头发和鞋子从破草席里露出来,像来自地狱的勾魂锁,吸引着他的目光;那混杂着枯草味、腐臭味的气息,像死神的呼吸,直接吹到了他的脸上。
  
  这认识来得这么直接、这么残忍,让他终身难忘。可是,言语在这样的感受面前显得异常无力。他当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大哭,事后许多年,也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爷爷、父亲他们都不在了,” 卫璪停了很久,直到觉得自己的声音不会有什么异样了,才终于开口道,“但他们的名字不能就此淹没无闻。卫氏的子孙,身上流的永远是尊贵的血,开疆拓土、万里封侯,这才是我的归宿。”
  
  “你知不知道东海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虎儿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道。
  
  “你说呢?”卫璪舒了口气,微微笑了笑。
  
  “我并不清楚,只是猜测罢了。”虎儿稍一迟疑,接了下去,“长沙王遇害,很可能就是为东海王所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现在一力挑唆朝廷征伐成都王,倒是在意料之中。”
  
  卫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接口。
  
  “只因长沙王已除,朝廷与成都王两败俱伤,本就是他的初衷。”虎儿静静地道,“你追随这样一位王爷,真能够开疆拓土、万里封侯么?”
  
  卫璪脸上的笑容未去,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你说的,我全知道。”
  
  他垂下眼睛,缓缓地接着道:“阿虎,很多时候,人没有选择。你说的这些,稽先生自然也全都明白,可他依然要去做,这叫做什么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停了一会儿,见虎儿没有说话,就自言自语地答道。
  
  这一次,像往常许多次的分别一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牵衣顿足。
  
  卫璪就这么走了。
  
  他走的时候,盛大的饯行宴刚刚结束,数十万庞大的亲征军黑压压遍布洛阳城外的山岗。然而虎儿既没有同悠游散人说上话,也没有见到卫璪。东海王开御酒犒赏六军,将军在席间慷慨沉醉。可他们作为内侍和文书,被围在营帐的最里面,帮着清点人数、编排车马,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军队启程了。
  
  送行的百官依次散去。虎儿驱马爬上一个山岭,只能再多看一会儿,车马就消失了。于是他又爬上更高的一座山岭,极力远眺。黑色的军阵像流得很慢的积水,明黄的旌旗点缀其间。
  
  他所关心的,原本只是这数十万人中的两个,然而现在,因为分不出他们,倒对这庞大的军阵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依托之情。
  
  虎儿坐在马上,默默细数他们这一路的行程。邺城再往上,便是并州、幽州,自古幽并游侠马革裹尸,老于黄沙之中。但是他想到这里,却并不难过。
  
  他已经做下了一个决定。
  
  虎儿下决心很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甚至特别不喜欢下决心。但是他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一旦做出了决定,就绝不再左右犹豫。
  
  现在,他只剩下几件事要办了。
  
  他首先跪在桌边,写好了一封留给母亲的信,字体用一丝不苟的小楷。然后他找到了足够的钱、把能想到的必需品、几件衣服匆匆一包,收拾成了一个行囊。再然后,他去后院看半里,亲自梳理她光亮柔顺的毛,又喂给她比平时多一倍的草料。
  
  最后,他长舒一口气,重又回到书房坐了下来。他还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不知为什么,他变得犹豫无主起来。他先是磨墨,磨到一半儿,坐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的神,却又忽地撇开砚台,去箱子里翻找。等他终于找出一卷白绢,那砚里的墨也变得太稠了,只得再加水。
  
  白绢在笔下铺展开来,仿佛一个人还未开始的一生,那么鲜洁,那么美好。他拿起笔,又放下去,再拿起来,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出神。他最终在绢上落下了两行小字,然后就坐在桌边,眼睁睁等着它干。
  
  一切准备停当,他走到卧房去告诉母亲,乐先生约他到家中小坐一会儿。
  
  “我儿,非要今天去么?”王夫人拉着他问。自从卫璪决定随军,母亲对他便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时时刻刻看见他在身边。
  
  虎儿点了点头。
  
  “让吴含送你去。”王夫人无奈道。
  
  “不用了,我不在那里呆多久。”他静静地答道。
  
  虎儿已经很久没有往乐府走动了。可是半里却还记得旧路。这温顺聪明的骏马一见主任驱策自己走上了小桥,便长嘶一声,东绕西拐,踢踏着蹄子,径自欢快地来到了乐府的门前。
  
  然而虎儿走到这里,却不由得勒住了马。
  
  门环衔着铁锈,石阶披着苔藓,矮墙上朱漆斑驳。往日这里到处是巡逻的侍卫,如今却只有一个矮胖的仆妇,靠在门里打盹儿。虎儿叫了好几声才唤醒她,她却不认识虎儿,上下打量他半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径自转身走到里面去了。
  
  他知道站在门口等。
  
  过了一会儿,刘姑从里面快步迎了出来,跟他亲热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告诉他乐广正在书房,便带他穿过前院,走到回廊上,自己很识趣地退开了。
  
  乐广坐在胡床里。虎儿走到门外的时候,他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
  
  “乐伯伯。”虎儿行礼后在门槛外垂手而立,不敢跨进去。
  
  过了许久,乐广忽然叱道:“你还不进来,难道要我倒履相迎不成?”
  
  虎儿忙低头走了进来,直走到乐广身边,这才看见乐广的表情——他原来不是在生气,他满脸都是喜滋滋的笑意。
  
  这孩子气的笑容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映在一张衰老得虎儿几乎认不出来的脸上,映得那一头雪样的白发分外刺眼。
  
  “过来!”乐广笑道。
  
  虎儿挨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这么久不见,又长高了不少。”乐广悠悠然道,“你母亲还好?”
  
  “好。”
  
  “阿璪呢?今天几时走的?”
  
  “一早。”
  
  虎儿始终低着头,心如刀绞,不敢多看乐广的样子。
  
  “他走之前还来看过我。”乐广缓缓地道,“阿璪是个好孩子。只是我这个样子,怎么去送他呢?”他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有延祖同他在一起,你母亲应当放心的。”
  
  “是。”
  
  房间里一股刺鼻的酒味。虎儿还在回廊上的时候就已闻到了,此时置身其中,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你呢?你怎么也想到来我这里?也是来同我告别的么?”乐广默默良久,忽然沉声道。
  
  虎儿心中一凛,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两道犀利的目光。乐广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笑意,一双眼睛肃然盯着自己。
  
  “乐伯伯……”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有想好到底该说什么,最后索性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道:“是。我是来同您告别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小小的书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我就知道,你这么久不来,今日来看我,必有缘故。”半晌,乐广微微笑道,“行李都收拾好了?打算一路往北?你认识路么?”
  
  虎儿紧张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放心,我不会拦你。”乐广摆了摆手,那手停在半空中,最后落在虎儿的头顶上,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头发。
  
  “我不会拦你,”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慢,“傻孩子,我拦也拦不住啊!回想我自己当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他的大手停在虎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少年,笑道:“马上就要走啦,你难道不想跟青凤也道个别么?”
  
  虎儿来到那扇雕着百合的窗前,闻到了檀木熟悉的幽香。他不禁回头看向小院里——那两树梅花早已谢了,如今浓绿满枝。
  
  丝绸碎花的软帘垂着,青凤端坐在帘子后面。
  
  “青凤,是我。”他踌躇半日,对着帘子说。
  
  “卫公子。”她应道。
  
  他一愣,本来已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硬生生吞了回去。
  
  “在下,”这两个字一出口,他顿觉索然无味,后面的话也说得十分草草,“是来跟令尊告别的。”
  
  帘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去哪里?”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却仍旧淡淡的。
  
  “随家兄去邺城。”
  
  “哦。”是她的回答。
  
  虎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我有一件东西给你。”
  
  “嗯。”
  
  于是他把那个香囊从窗格子里递了进去。
  
  帘子里面一片寂静。
  
  “那么告辞了。”他忽然生硬地说。
  
  “保重。”帘子里的少女缓缓地道。
  
  小小的锦囊散发着幽香,面上绣着一只黄色的蝴蝶,绣工稚拙无比。青凤认识,这正是自己小时候做的针线。当时她把盛凤仙花汁的罐子放在香囊里,常常带在身边,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再也没有找到。
  
  两条丝绦分开,一片鲜洁的白绢滑出来,落到了她的脚边。她拾起白绢,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叹了口气,朝帘外望去:他还没有走,只是背对着窗户,站在阶下发呆。
  
  虎儿面对着那两株梅树,既不失望,也不伤感,心里只是空空的没有着落。然后他就在回廊的尽头看见了乐广。
  
  “乐伯伯,我要告辞了。”他缓缓走过去,躬身行礼道。
  
  “这是往北去的地图。你若一时追不上阿璪他们,就先去找司州刺史,呈上我的书信。”乐广把一个又大又重的包袱放在他的手上,缓缓地道,“这里面还有一些散钱。你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不知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呢?”
  
  夜晚出奇地静。这几天没有宵禁,也没有什么人来往,虎儿和半里一人一马缓缓而行,影子被鼓楼上的灯火拖得老长。快要到北城门的时候,他依稀看见城门下立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细细的人影。
  
  那人影一动不动,直等他走得近了,走到身边了,借着月光能看真切她的眉目了,才幽幽地开口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睁大眼睛望着她。这又是一场梦么?
  
  月光下,她咬着嘴唇,秋波流盼,忽然莞尔一笑:“我才不要等你复来归,我也不要和你长相思。我早就决定了:我……要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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