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骁骑将军
“卫瓘谋反,这些犹自负隅顽抗的死士罪合当斩。来人那,放箭。”青龙旗下,那个身着铠甲的将领冷冷地命令道。
“可是,荣监军,太子舍人乐广好像也在其中……”
“乐广与卫瓘狼狈为奸,公然抗旨救出卫璪和卫玠,于情于法都罪无可赦。只管照我吩咐的办,清河王那里,我自会禀报。”
军令一出,前排的兵士立刻单膝跪了下来,露 出第二排的军人手中狰狞的弯弓,对准了他们的方向。荣晦驱马退到弓箭手身后,提高声音喊道:“乐先生,你若想自保,尚且不晚。在下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留下卫家的两个小子,我们放你回去。我数三声,三声过后,箭矢齐下,玉石俱焚,那时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乐广嘿嘿一笑,根本不屑回答。他抱紧了虎儿,压低了声音向身边卫璪那匹马上的侍卫道:“一会儿你往西走。”
“一。”
“二。”
静静地,弓箭手们给他们的强弓装上了长箭。一轮旭日早就藏了起来,似乎也不忍心目睹这人世间屠戮妇孺的惨景。远处仿佛有滚滚春雷,那声音压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咆哮声,起先很低,然而渐渐变大,听起来越来越近。天空上阴云密布,雷霆万钧之势,就隐在那乌云后面。
“三!”
暴雨终于来了。顷刻之间,万矢齐下。乐广一行人早已调转马头飞奔,两个落在后面的侍卫已然中箭,人仰马翻。其中一匹正是王夫人的坐骑,她同那个中箭的侍卫一道,摔倒在地上。然而乐广和另一个侍卫却 抢在了前面,他们的这两匹马速度奇快,几步之后便把其余的人甩出丈余。一片惨叫嘶鸣声中,两匹马闯出一条血路,忽地分道扬镳,一东一西疾驰而去。
“追!”
荣晦的声音刚落,身后那沉闷的雷声已经越来越近,带得整个大地都隐隐震动了起来。他惊骇之下回头张望,忽见铺天盖地,尘土飞扬;数以千计的车毂、马蹄,隐现于这片黄沙之中。
一对大军已经从御林军的身后倏忽而至,洪水般流泻开来,顷刻间便成合围之势,将数百御林军马同方才已被射中的几名侍卫一道,围在了中央。
当先的是个俊逸非凡的年轻将领,一袭白袍欺雪,身下怒马如龙。他挽住缰绳,冷冷瞥了一眼围场中的御林军,淡淡地道:“荣监军,威风着实了得。”
荣晦一时间呆若木鸡,还未来得及答话,一瞥眼见自己身前的两名军士,方才听到那“追”的一声令下,早已越众而出,直奔倒在地上的王夫人而去。他急叫一声:“回来!休要伤人!”
然而已经迟了。那白衣将领忽然纵马而上,后 发先至,一瞬间就抢到了两名御林军的前面,翩然转身之时,手中的长剑迎头砍落。其他人看得目眩心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他衣袂飘飘,临风而立,一手执剑,一手提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两匹受了惊的骏马载着两具无头的尸首,犹自在围场中转着圈儿飞奔。
“砰砰”两声,有什么东西朝荣晦兜头砸来。他骇极了,竟然忘了伸手去挡,那物事正正地砸在他胸口,弹在马鞍上,最后落在了他脚边——正是方才两颗带血的头颅。血污溅了他一头一脸。
那白衣将领望着荣晦狼狈的样子,微微一笑,还剑入鞘,并不说话。他身后的军士早已过来扶起了地上的王夫人来到他身边。只见他俯身轻声问道:“妹妹,你没事吧?”
王夫人颤抖了好半天,才哭出了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璪儿和虎儿,我的两个孩子……”
王武子点头道:“我知道了。妹妹莫惊,我稍后便带璪儿和虎儿回去见你——你们先把夫人送回府。”说罢他抬起来头来,目光扫落在荣晦的身上,一字一字冷冷地道:“荣监军私调御林军,矫诏杀社稷重臣,还嫌不够,非要带兵到我汜水关境内逞凶作乱么?”
乐广和虎儿的马比离弦的箭更快,一路向山中 奔去。若不是乐广紧紧攥着他,虎儿早就从马背上被甩下来了。他只觉得浑身难受,头痛欲裂,整个人都要被颠散了,可那马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深山之中,灌木荆棘越来越密,乐广本来坐在他身后,可以保护他不被流矢所伤;然而此刻却是坐在前面的小人儿先领受了荆棘之苦。
虎儿缩在乐广身前,刚抬起手臂护住了头脸,便感觉到阵阵钻心的剧痛——带着倒刺的荆棘飞快地抽在他身上,一下下犹如鞭刑一般,立刻把他的衣袖扯成了碎布。他身上鲜血淋漓,同时绝望地感觉到,这酷刑似乎永无止境,自己也看不到身在何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其实乐广早已在拉缰绳了。前面怪石嶙峋,无路可走,但他们的马仍然朝着这个方向狂奔,任主人如何拉扯都不肯停下。原来这马的臀上和后退上中了数箭,吃痛受惊之下,哪里还听什么驱遣。忽然马蹄踩在一 片白石上,狠狠一滑,整匹马侧跪了下来。乐广和虎儿同时被甩下了马背,落地的一刹那,他紧紧把虎儿抱在自己怀里,用手臂护着他。
然而他猛地感觉到一股大力把孩子拉出了自己 的怀中——他骇然发现,那匹马挣扎几下,重又站了起来开始飞奔,而虎儿竟被一条长绳拖在马下。他先时用缰绳在虎儿身上缠了两圈,为的是怕他掉下去;如今那 条缰绳鬼使神差地勒住了虎儿的一条胳膊,把他拖在地上。他小小的身子在马蹄边翻飞了几下,便被迅速扯到了马后;他的头发洒落在一地碎石上,口中还没来得及 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人已经随着马蹄越去越远了。
乐广双目血红,抽出靴边的短匕首,从地上弹起来追赶。狂喊着“虎儿,虎儿,抱住头,别慌!……”,发了疯般提气直追。忽然之间,他停住了脚步——在他的眼前,茂密的荆棘之中豁然露出一片悬崖。
他绝望地探出头去,只见那匹白马的头正正撞在一块突起的大石上,一动不动地倒在草丛里。虎儿的手臂已从缰绳中脱出,一路滚落山崖之下,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夜幕笼罩了骁骑将军府。灯下,王夫人披头散 发,搂着卫璪,一双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骁骑将军英挺的脸上挂满忧色,他把双手放在王夫人肩上,柔声道:“我马上要再出去一趟,和乐先生一道上山。已经有一百多名侍卫守在那片悬崖下了,乐先生说他今晚不会回来,我们必要把虎儿带回来见你。就是今夜找不到,还可以等天明再搜……”
“不不不,不要把虎儿一个人丢在山里过夜!”王夫人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王武子一边轻声安慰,一边拿起披风向门外走去,心里却想:一个五岁的孩子被拖在马后那么久,又跌下悬崖,看样子实在难以幸免。今夜或是明天若能找到,多半也是找到一具尸体,到时候怎么向自己的妹妹交待?
“荣晦他们,会不会兜回来把虎儿抓走?”王武子快要走到门口了,王夫人忽又颤声问道。
“不会。我已让陈督军率着四百人马,把荣晦一路‘护送’回洛阳城中了。”
王夫人怔怔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俯下头去亲了卫璪一下,忽然泪如泉涌。一滴滴眼泪打落在璪儿的额头上。咸咸的、苦苦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淌进了他的嘴里。
第五章 悠游散人
简净的书房里,有一张藤编的床。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人背对着床,坐在风炉边。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一下下慢慢地扇着;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香的草药的味道。
他的身后有一张矮塌,塌下有两幅竹席。塌上摊开放着几本书,旁边立着一个草编的花瓶,里面插着三三两两的金银花枝。一层薄薄的灰尘,均匀地铺在矮塌淡黄色的木纹上。
中年人慢慢把风炉里的药倒进一个小木钵里,走到床前坐了下来,顺手把钵搁在了塌上。床上躺着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他清晨在山涧边散步的时候发现的。
他散步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走大路,他总觉得在 深草怪石上穿行更加有趣。今天,果然有趣的事情来了。在一条小溪边,他忽然发现有片衣角隐在草丛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拨开了茂盛的荆棘之后,一个小男孩呈现在他眼前。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浑身的伤痕触目惊心,脖子上、手臂上凝着一道道已经发了黑的血迹。小嘴微微张着,早已失去了直觉。
他发现这小东西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于是小心地把他从深草中抱了出来。一路上,怀中的孩子就这么软软地垂着,直到给他清洗好伤口、敷完药,仍旧不见他醒来。
他又随手抓两根柴,煮好一锅粗米饭,想着这小孩儿醒了肯定会饿。米的香味飘进了书房,他踱到那张床前,这孩子还是没有醒来。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沉睡的孩子,猜测着 他的来历。山上偶尔会有村里的孩子砍柴或是玩耍,失足跌伤的。但这个小人儿绝不像是村夫的孩子。他的衣襟虽然已经破碎不堪,但那质地却是在洛阳城中都罕见的白锦,脖子上吊着一只小小的翠玉知了,玉色晶莹透亮,雕工栩栩如生,光这个物件,就足以换得邻村一家四五口人几个月的粮食了。
现在,退烧的药已经煎好了,他又坐到了床沿 上,想再端详一下这个奇怪的孩子,忽然看见面前的小人儿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不知道这小孩儿什么时候已醒过来了——大概是在他煎药的时候吧,却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出;一双墨玉似的眸子清澈灵动,极富表情,望向他的时候,仿佛问了他无数个问题,但眼睛的主人却一个字还没说。
“你醒了?”他笑笑。
床上的孩子回报给他一个安静的微笑,仍旧不说话。
他本来很想问这个小孩,你姓什么?家住在哪里?怎么会掉到深山中的?但又一想,这是个灵巧奇特的孩子,或许并不愿意同自己说那么多废话。更何况小男孩浑身是伤,发着高烧,除非他自己想说,否则不该多问。
他于是笑道:“你肋下有内伤,要慢慢调养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还有你的寒热之症,据我看已经拖了数日没有及时治疗。不过没关系。你只要每天喝一剂这钵中的汤药,两个月之后就能除根。”说着将木钵送到了小男孩的面前。
那孩子双手接过了木钵,慢慢地喝完了药。他又问:“你是不是饿了?”
孩子似乎踌躇了一下,半晌才小声“嗯”了一句。
他于是盛了一小碗米饭,夹了些蔬菜递给他。
“多谢先生。”那小男孩忽然说。
他愣了愣,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我这儿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也不知道你吃得惯吃不惯。不过高烧的人,是要忌些口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孩子伶俐温雅,甚是讨人喜欢。
虎儿喝过药后,又吃了一点饭,疲乏顿时涌了 上来,昏昏沉沉又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月光穿过窗棂子,流水一般倾斜在小屋里。矮塌上那个草编的花瓶,在淡淡的月光下愈显得灵巧可爱。虎儿 坐了起来,慢慢地下了床。虽然身上的伤口针刺般疼,猛地立在地上又有些头重脚轻,不过他还是克制不住心里的好奇,想下来走动走动。
两扇木门是虚掩着的。他来到门口,发现面前是一方庭院。月上中天,院子里的花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院子的另一边有一间正对着自己的屋子,门敞开着,那个白天给自己喝药的青衣人正盘膝坐在里面。
虎儿很想走进去,却又觉得那样好像不太礼貌;想打个招呼,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踌躇地站在院子里,长长的影子落在门槛上。
那青衣人立刻察觉到了他,微笑道:“院子里湿气重,你寒热还未退,快进来吧。”
他跨进门槛,叫了一声“先生”,便立在屋子的角落里,好奇地看着青衣人。
“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青衣人对他招了招手。虎儿依言在他身边的竹席上跪坐下来,看见案几上铺着几张白纸,一副碑帖,原来青衣人正在临碑。
这研磨执笔的景象虎儿在家中见得多了,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亲切的感觉来。他仔细地端详着那副帖子——是一篇草书,里面有好些字他都不认得,但是那笔画上下牵连,气脉隔行相通,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当下静静地看着,并不说话。
虎儿也像所有五六岁的小孩儿一样,有任性吵闹的时候。但是一坐到桌边,面对着一卷白纸一方黑砚,他就会立刻安静下来。爷爷曾经说,琴和纸这两样东西,是必须正襟危坐来对待的。他看见身边的哥哥们都是这样,久而久之,也就耳濡目染,养成了习惯。
青衣人写了一会儿,发觉身边的小男孩一声不吭,看得入神,不由得大奇。他本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不认识什么字,坐不了这么久的。
“我在临碑。”他转过头来微笑道,“你喜欢这帖子么?”
“嗯。”虎儿对他甜甜一笑,又把专注的目光投回了帖子上。
“你认得这许多字?”青衣人不由更加好奇起来。
“我认的字不多,”虎儿低下了头,很不好意思,小声说:“何况这是张大人的今草,我就更认不全了。”
青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道:“你认得张伯英的字?”
“这是他的《终年贴》,我父亲最喜欢的。”虎儿笑着答道。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青衣人想着,忽然童心大作,把虎儿抱在膝盖上,让他刚刚好能够到桌面。“来,拿着这支笔,你把这行抄下来我看看。”他说着把毛笔沾满了墨,递到虎儿手中。
虎儿也不客气,接过笔来瞟了一眼帖子。他的眉毛皱着;左手的食指屈起来,咬在嘴里;右手握笔的姿势显得十分稚嫩,肉嘟嘟的手指头抵在笔杆上。青衣人微笑地看着他,觉得他这样子好生可爱。
可是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终年缠此,当治何理耶”。这几个字虽然稚嫩生涩,然而笔动如飞,字张若云,那久负盛名的“垂云体”,飘洒端庄之意,隐然现于这九个字的骨架笔画之中。
他把腿上的小人儿转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忽而淡淡地道:
“你是卫家的孩子,卫巨山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您认识我父亲?”虎儿惊喜地问,末了,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先生,您是谁?”
青衣人的目光越过虎儿的头顶,空洞地落在远处:“原来如此。别人都叫我悠游散人,你还是像先前一样,叫我‘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