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贵盛难为工
虎儿一听“悠游散人”四个字,就想起了离开家之前乐先生对爷爷提起的那个道人。就是因为这个名字,自己才被家人送了出来。而后发生的事情,好像做梦一般。
“先生,我母亲和哥哥知道我在这儿吗?您见到乐先生了吗?”虎儿放下笔,歪头看着悠游散人,认真地说。
悠游散人听到“乐先生”时更觉得奇怪,细问虎儿前因后果。虎儿年纪虽小,口齿却格外伶俐,把自己从生病,到随母亲和哥哥前往嵩山、途中被截、乐广带他逃难跌下悬崖种种,都有条不紊地说了出来。
“乐舍人若是将你们母子送到了嵩山,反而见 不着我。几天前我因为找一种药材,才跑到这里借了这两间竹屋寄宿。”悠游散人微笑了一下,接着沉吟道:“你的病需要静养调理,最好在我这里呆上一些时候, 否则留下不足之症,将来会碍你一生。等你好些了,咱们就下山去找乐先生,如何?”
虎儿显得有些不安,他忽闪着眼睛望了悠游散 人半晌,最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垂下头小声道:“先生,您……能不能,送我回家?母亲和我走散了,她现在一定很着急……我,我想回洛阳……或者,能不 能让我爹爹来接我?”说着他又抬起眼睛,怯怯地瞟了面前的人一眼,目光中颇含乞求之意。
“洛阳……”悠游散人缓缓地道。他的大手轻轻拍着虎儿的脑袋,拇指一下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沉默半晌,忽然简短地道:“听话。回你的房间去躺着,别再着凉了。”
虎儿身下的竹席很薄,地板上的凉意随着膝盖慢慢爬上了全身,让他微微地发抖。可他心里还在想着回家的事,又看了一眼对面黑洞洞的竹屋,要他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禁不住有些害怕,说什么也不愿起身离开。
“我,我睡不着……”
悠游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孩子打交道。他想了想,微笑道:“那么我弹支曲子给你听怎么样?”说着站起来走到了琴边。
虎儿跟过去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铮铮淙淙地调弦。父亲的书房里挂着一面琴,但他从来没有见父亲弹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修长光洁的神秘乐器,在人的手上发出声音。
眼前人抚琴的姿态好看极了。他的手指扫在弦上,如春风掠过水面一般,一下下漾起千层涟漪。那琴发出的声音不大,但是空旷低沉,好像站在山顶上听深谷中的回声一样。他弹了一段曲子,忽然扬声唱道:
“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耻佞直言,与祸相逢。变故万端,俾吉作凶。思牵黄犬,其计莫从。歌以言之,贵盛难为工。”
月光下,悠游散人褒衣博带,随便地盘膝坐着。引吭高歌之时,眉宇间自有一股斜睨万物的傲然之色。虎儿对歌词似懂非懂;但是他能感觉得到藏在歌词背后、音符之中的某些东西——那是一种压抑、凄凉而又尖刻锋芒的情绪,听在心里,让人隐隐地不安。
一曲终了,只听悠游散人淡淡地道:“我方才弹的,是一位先人所做的《代秋胡歌》。孩子,你记住,自古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功德圆满。”
说到这里,他又温和地看着虎儿道:“我们现在不能回洛阳。不是我不放你回去,是因为时候还不到。”
虎儿在房中一连躺了四五天,寒热才终于尽退,身上的外伤也开始渐渐痊愈。这天早晨,悠游散人问他愿不愿同自己到山里走走。空气清新,春光明媚,虎儿被关在院子里这么多天,总算能出去走动走动,自是兴奋无比。
悠游散人拉着虎儿的手,教他认各种各样不同 的野果。他们一起摘得满满两筐,回来洗净了放在院子当中晒。“我要做些果脯,到秋天的时候送给这院子的主人。”悠游散人得意地说。第二天早上,他便叫虎儿把院子里的果脯都翻个个儿。虎儿翻着果子,时不时偷吃一两个,悄悄回头看他,只见他坐在门槛上,正专心致志地编着些竹篾子,丝毫没发现自己的不轨行径。
“先生,翻好了。”虎儿拍拍手,走到门槛边靠着他坐下。几日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对这个穿青衣的先生颇有好感。
悠游散人继续编着竹篾,头也不抬:“嗯,生果子吃多了会腹泻的。”
虎儿的小脸一瞬间涨的通红,两颗白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露出了一个无辜的酒窝。
悠游散人瞥了他一眼,笑道:“可惜你没几天就要回家了,否则今年秋天,让你尝尝我做的果脯——嘿嘿,你在洛阳城中,只怕还没尝过如此美味呢!”他说完把手里的竹条打了个结,放下那个刚刚完工的篾子,在虎儿头上呼噜了一把:“走,这么好的天气,跟我到院子里晒太阳去。”
虎儿只觉得匪夷所思。他在家里,举手投足都有诸多规矩。而至于太阳,家人是从来不让他晒的。
琅琊王家的那些年轻公子们,清谈时手执白玉麈尾,玉色与他们的手毫无分别,这样的肤色,才是高贵的象征。所以在有大太阳的日子里,虎儿顶多只能在廊下玩耍,细柳监视着他,不许他往院子里迈一步。可是此时,他却和悠游散人一起,躺在院子当中,肚皮朝天,像果脯一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我父亲从前有个好朋友,是个酒鬼,身无分文。赶上大晴天,他的邻居有的把藏书拿出来晒,以除虫蛀。”
“嗯,细柳也经常这么晒我爹爹的书。”虎儿应道。
“可是他穷得连一本书也买不起。人家晒书的时候,你猜他怎么着?” 悠游散人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道:“他索性敞开衫子晒肚皮,一边说:‘我这也是晒书,因为书都在我腹中呢’。”
虎儿格格地笑了起来,翻了个身,把大脑袋枕在悠游散人的手臂上,舒服得跟只小猫一样。
山中的岁月静好,时光悠长。无数个白天和黑夜在眼前交叠而过,却不会给人心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自晒太阳起的第三天晚上,悠游散人忽然对虎儿道:“我今天得知,你母亲和哥哥已平安回到洛阳。现在你要回家,已经没有危险了。”
虎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小脸上满是欣喜之色。
“不过虎儿,你天生体弱,不如留在我这里当个小童子,每天陪着我白天采药、晚上练琴,我保你长命百岁,一生无忧无虑,怎么样?”悠游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虎儿走过来,伸出小手拉起悠游散人的一片袖子,眼中闪着狡猾的笑:“我回家之后还会常来看你的,先生。”
“你这个臭小子,恐怕是惦记着我的那些果脯吧!”
“也不全是,我还想跟先生学琴。”虎儿笑答。
那天晚上,悠游散人破天荒地下山去集市上买 了些菜蔬,还有糖人,做了顿丰盛的晚饭,给虎儿饯行。收拾完碗碟,他们俩来到院子里。悠游散人的琴,就放在他的脚边。虎儿对他的琴一直极感兴趣,每天晚上 都要听他弹完一支又一支的曲子才肯去睡觉。他还在病中的时候,就开始跟悠游散人学些简单的指法。这孩子学得极快,一点既通,现在已经能弹些短短的曲子了。
“咱们相会一场,明日小别,我来弹支新曲子送你吧。”
悠游散人的面色严肃了起来。虎儿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听他弹琴,每每见他潇洒不羁之态,还从未看到过他像今天这样凝神屏气,正襟危坐。只见他以一种很怪的手法调弦,把第二根弦调松,发出跟一弦同样的音符。
“先生,您不是说,一弦为君,二弦为臣,三弦为民,伦序井然,不可错乱么?”虎儿奇怪地问。
悠游散人冷笑了一声,点头道:“不错,这支 曲子慢二弦——二弦和一弦同调,是以臣夺君的杀头之罪。不过呢,自古忠臣义士,一生克己守礼,鞠躬尽瘁,下场又好得到哪里去?”他仰起头来,纵声长啸道: “乐者,和也。琴瑟之声,只要和谐,便是上乘,哪里管得到‘君臣父子’那许多人世间的啰嗦!”
一言已毕,琴弦铮淙地响了起来。这支曲子动听之极,却简直不是音乐。
微弱的时候,它的声音像壮士的叹息、像剑客 的饮泣;徐缓的时候,它的节拍里包含着山雨欲来、乌云蔽日的压抑;俄而弦音渐渐快了起来,悠游散人的手指间有磨剑的声音、有上马的声音、有宝剑出鞘的声音;
终于,如鲜血在玉阶上飞溅,一弦二弦低沉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上猛地绽放开来——与其说这是蓄势已久的慷慨壮烈,不如说这是鱼死网破的绝望忧愤。那忧愤 之情回荡在七根弦上,渐缓,渐缓,直至曲终,冥冥不散。
虎儿觉得自己都忘了呼吸。他于鼓琴一道,已经入门,因此更可以体会到这支曲子的不同凡响。“慢二弦”的调子,让这支曲子的音色异常低沉铿锵。臣弦与君弦分庭抗礼,造成了诸多诡异的和声,是一般曲谱上从来没有记载过的。
“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他虔诚地问。
惊回一梦,悠游散人目中的凌厉沉痛之色慢慢褪去,又变回了虎儿所熟悉的那个潇洒不羁的浪子。他疲惫地笑了笑,从琴下抽出一本曲谱,递给虎儿道:“你若有心学它,照着这个谱子练便是。明日我连同这张琴,一块儿送给你。”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进书房,不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明天一早我们下山。这里面有你穿的衣服和两包药。你本该在我这儿静养数月。但太尉府的风波已经过去,把你送回家中调养亦未为不可。我会让乐先生告诉你母亲这些药的服用方法。必须连用两个月不间断,才能见效。”
虎儿听说他要把琴和谱一道送给自己,早已心花怒放,至于药的用量什么的,全当作了耳旁风。他伸头在包裹里张望,忽然看见一件全白的袍子、一双雪白的鞋子和两根素白的发带。
“先生,这是给我的么?”
“不错,这是我方才在集市上买的。明天下山前,你把这些换上。”悠游散人望着面前的小男孩摆弄着那根白色的发带,眉目间一片冰雪无邪。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头,叹了一口气道:“让你做我的小童子你不肯。你可知道,这世上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
第七章 渔阳三挝
从荥阳往京都去的古道上,山色清丽,鸟语花 香。悠游散人和虎儿下得山来,在驿馆中随便租了一匹白马,一路迤逦行来。他把琴和包袱系在身后,把虎儿放在身前,一路说说笑笑,指点风景。过了一会儿,却 发觉身前的小人儿不太答话,似乎心不在焉,低头一看,虎儿的坐姿僵硬,肩膀在微微发抖,小小的身子尽力往后靠,几乎要缩进自己的怀里。
悠游散人微一沉吟,已知道原因——这孩子曾经有从马背上摔下来,被拖着飞驰的经历,害怕骑马,委实在情理之中。只不知他是因为害羞,好强,还是乖顺,暗自忍着不说——真是一个奇特的小人儿,悠游散人心想。
他伸手拍了拍虎儿的脑袋,笑道:“放心好了,跟我在一起,保证你不会再从马上摔下来。等你长大了,骑马的日子还多着呢,若是因为一次摔跤就怕马,那就好比被噎着了一次就从此不敢吃饭一样,哪有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虎儿被他说中心事,回过头来,小脸上果然明明白白写着忐忑不安的神色。悠游散人便笑着跟他讲马术的种种知识和诸多名马的故事,从周穆王的八骏,到刘备的的卢,再到吕布的赤兔。他说得绘声绘色,虎儿听得入神,渐渐地也忘了害怕,放松下来。
路边的店铺行人越来越密,洛阳城越来越近了。远远地可以看到那青石筑成的东城门,在一轮红日下巍然而立。
悠游散人扬起马鞭,斜指着城门,曼声吟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这一番吟啸引来许多路人侧目,而他却旁若无 人,两腿在马肚上轻轻一夹,他们的白马扬蹄飞奔起来,把一众行人甩在身后,直奔城门边一座酒旗招展的的客栈而去。到了楼前,悠游散人一跃下马,信手把缰绳 系在楼前的垂柳边,抱下虎儿,解下琴匣和包裹,笑道:“走了大半天了,来,先吃点儿东西,一会儿把你送回家。”
虎儿从来没有在外面吃过东西,此时坐在酒楼 上,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忍不住四处张望。他哪里知道,酒楼里的客人们,都在偷偷地瞟着他们: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人,背负长琴,风姿洒落;他手里牵着的那个 孩子,从头到脚一身素白,雪肤墨发,凤目长眉,好似白玉雕成的小璧人一般。他们俩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早已吸引了无数好奇、艳羡的目光。
悠游散人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叫了两个简单的小菜,要了一壶茶,却突然笑了起来——他发现虎儿太矮,桌子太高,小家伙正把下巴支在桌面上,两只手攀着桌沿,眼睛骨碌碌转着看周围的人们。
“来,坐这上面,一会儿上菜的时候你就够得着了。”
悠游散人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抽出两本书,一本是《春秋》,一本是《易经》,递给虎儿。因为这两本书的注释都极繁复,所以很厚。小男孩把《易经》和《春秋》垫在屁股底下,一下高了不少。
这要是放在以前,虎儿肯定不敢坐。对字纸的尊重,是他所受的最早的教育。可是在山中与悠游散人相处日久,眼见先生的种种离经叛道之行,虎儿难免耳濡目染,也学得无拘无束了起来。
“昨日在东集腰斩楚王,你可看见了?”邻桌的人看了他们好一会儿,终于又开始闲聊起来。
“我倒没看见,昨天下午我在邻居家喝酒,不过我家内人正好去东集买菜,给她撞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那楚王啊,昨儿个是‘俱朝服腰斩于市’——听我内人说啊,他穿得还整整齐齐的,蟒带、玉冠都戴着,看那样子啊,就像是刚从朝堂上拉出来直接问斩的呢!”
“啧啧啧,那样的达官贵人,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
“开玩笑,‘矫诏’之罪,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再说了,太尉府弄成那样,只斩他一个,已算皇恩浩荡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小,然而悠游散人耳力过人,听得真真切切。他抿了口茶,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朱漆的大门还是跟以前一样;粉砌的矮墙也跟以前一样;桃花已谢了,白玉兰也开过了,浓绿的枝桠伸出墙来,在台阶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阶前的两尊石狮子,一只嘴里含着粒会转动的石珠在玩耍,另一只却怒发冲冠——连它看人的眼神,都还跟过去一摸一样。
可是,推开门,里面的世界却全变了。
扑面而来的是白色,刺眼的白色。几十个仆人 穿着奇怪的白衣服,正把白绫、白绢往柱子上挂,手忙脚乱;院子里还有两三个虎儿不认识的人,都穿着青衣或是黑衣,袖着手站在角落里说话。虎儿仍然牵着悠游散人的大手,没有松开——他有些迟疑了。自己日夜想着的家,一下子竟变得这么陌生,让他隐隐地害怕。
忽然一个人惊呼了一声:“小公子!”猛地把他搂在怀里,大哭了起来。这人正是楚兴,虎儿却不怎么认得。他只觉得被楚兴巨大的胳膊攥得喘不过气来,难受之极,挣了几次都挣扎不开。紧接着,他看见乐先生从廊下快步走来,惊喜万分地盯着自己叫道:“虎儿!”
院子里一下炸开了锅,先前那些正在挂白布的仆役们,都纷纷围拢来,有的大声说:“快去告诉夫人,快去!”
虎儿在廊下见到母亲的时候,愣了一下,才扑进她怀里。之所以楞了一下,是因为母亲的相貌,在短短几天之内,仿佛便老了许多。她的眼角低垂着,鬓边竟有几丝灰发。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神态,那种神态让她完全变作了另一个人,一个沧桑、衰老、陌生的人。
王夫人抱着失而复得的爱子,默默无声,泪雨滂沱。她的人被痛苦填得满满的,已经变得麻木了,此刻心中五味陈杂。她搂着虎儿瘦瘦的肩膀,很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叫一声他的名字也好——否则自己这怪样子会吓着儿子的。可是她几次张了张嘴,都发不出声音。
这几天,她就是这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过来的。她所经历的事,连她自己都没有勇气复述一遍——从汜水回到洛阳,她还未来得及从丧子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就要面对一个家破人亡的场面。但是连悲伤,对于她来说都是奢侈品了。
白天,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哥哥、乐广等一帮朝臣的消息,从每一个只言片语中揣测圣意——她如今只剩卫璪了,却还不知道这唯一的孩子能不能保住;到了晚上,她就带着卫璪奔波于卫伯玉生前的门生、太保主簿刘繇的府上——那儿的后院里,停着她全家人的尸首。
那天晚上,太保主簿赶来,冒着杀身之祸,收 留了卫家的九具尸体。如今卫家唯一活着的男人,只有七岁,不知道这个葬礼该怎么举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安葬死者的行为,会不会给生者带来更大的灾 难——她现在只剩璪儿了,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这个儿子活下去,哪怕这意味着把丈夫的尸体停在后院里长达十天之久。
卫府上下,甚至没有人敢服丧。全家数十口 人,终日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直到昨天,楚王司马玮因矫诏而被腰斩的消息传来,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骁骑将军、太子舍人和太保主簿一班朝臣终于赢了,卫璪终于没有危险了,属于他们家的灾难,大概可以到此为止了。
她于是忙着开箱倒柜,拿出几天来陆续买好的白布和丧服,发放给仆人们;看着他们 在院子里张灯结彩,仿佛过年一般。她惊诧地发现,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喜悦轻松。
然后她就带着卫璪,连夜给一家九口人发丧。朝廷虽然斩了司马玮,却并没有说卫瓘无辜;甚至杀人凶手荣晦还在做着他的御林军监军,所以卫氏的葬礼必须从简。更何况,他们纵使想要好好安排,时间也等不及了。尸体已经在外面停放了十来天,现在又是春日,一天比一天暖和。
她很不想让卫璪经历这些,可是没有办法,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当淡淡的腐臭味从一张张草席里散发出来的时 候,她又想吐、又想哭,最终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卫璪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她怜惜而又抱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忍不住想:要是他再小一点儿 就好了。若是虎儿,可能还会慒慒懂懂,不知伤心害怕;可是七岁,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恐怕今夜看到的这一幕,这孩子此后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的嘴唇压着虎儿的脸蛋,虎儿乌黑的头发上绑着的那根雪白发带,让她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所以她只是一次次把虎儿推开,好好地看他,又一次次把他搂回来,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乐广拐出院门,就看见悠游散人正静静站在在那里,负着手等他。
“这孩子受了重伤,大病初愈,要好好调养。你们若不往汜水来,也碰不上我。那几天我正巧在荥阳附近采药,唉,说起来也是我与虎儿有缘。”悠游散人叹了口气,把手中的两包药交给乐广,简要告诉了他服食煎熬的方法。复又叹道:“卫伯玉社稷之臣,最终也落得如此收场。”
乐广心中悲凉,沉声道:“元凶荣晦还在朝堂之上,我与刘太簿拼了性命出去,也要将他正法,以慰无辜受戮者之灵。”
悠游散人淡淡道:“有骁骑将军在,荣晦便是粒弃子。他倒霉不过是早晚的事。”
“但愿如此。延祖,多谢你救了虎儿。”
悠游散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家父罹难之时,我就跟他现在差不多大。但愿他长大之后,不会像我这么孤漏怪癖,于世难容。”说罢他淡淡一揖,翩然远去。乐广知他生性如此,也不再多谢,也不相留,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半晌,便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清晨,朝堂上百官罗列,一片肃穆。
忽然一阵鼓声从殿门外响起,打破了寂静。那鼓点慷慨雄浑,深沉辽远,渊渊之声有如金石。只见太簿刘繇手持挝槌,击鼓不止;在他的身后,站着数百名文武官员,从大司徒、到太子舍人乐广、太子洗马、廷尉等等,皆垂手立于阶下。
皇上坐在龙椅里,对此情景觉得十分有趣。他欠起身来张望了一下,笑问道:“朕现在又没有设宴,刘爱卿为何击鼓?”
鼓点戛然而止,乐广跨上前一步,凛然奏道:“陛下,自古物不平则鸣。卫太保乃前朝栋梁之臣,为楚王矫诏杀害,至今仍无谥号见赐,草草埋葬,与凡人无异。卫公子孙等九人,无辜受戮,冤情不得昭彰,天理何在?!”
“陛下,” 太簿刘繇挺身而出,朗声道:“臣闻渔阳之鼓,只为忧愤不平之事而鸣。如今三公大臣罹难于小人之手,臣等冒死一谏:请陛下务必诛灭国贼,以平怨愤。”
皇上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和颜悦色的问话,招致了这么多群情激奋的回答。他愣了半天,决定还是用老办法解决:“诸位爱卿,请呈上奏折,待朕慢慢观看。”
刘繇放下鼓槌,大步走上殿前,双手把奏章呈了上去,趁机又义正严词地说了一大堆切谏。站在玉阶下的清河王司马遐忽然厉声喝道:“刘太簿请自重!御前击鼓,乃大逆不道之举。更何况刘太簿今日奏《渔阳三挝》,是要效仿祢衡骂曹,讥刺当今圣上吗?”
他不等刘繇反应过来,便转身高声奏道:“陛下,卫伯玉按原旨,本当革职。楚王司马玮任性自专,又因素与卫家有隙,因此矫诏杀卫府九人。如今楚王已问罪——因卫氏而斩王孙,这已是圣意明察了。卫府之冤现已尽洗,依臣看,眼下只剩谥号之事了,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刘繇气得发抖,悲声道:“荣 晦不伏法,何来‘洗冤’之说?!荣晦小人出身微贱,原是太保府中的侍卫,因偷窃被逐,心怀私怨。而今矫诏报私仇,手刃太保,又喊卫太保儿子、小孙儿名字, 一一处死,一夜之间,连害九条性命。如今太保尸骨未寒,荣晦却还朝服立于堂上,以致卫氏蒙冤,十几日不敢发丧。卫太保于国家有大功,无辜受辱如此,天理难 容!”
皇上早已没了主意,茫然转头,正好看见年轻的驸马王武子立在身边。先帝还在的时候,就对这个琅琊王家的青年万分倚重,凡是大事,必先同他商量,如今贾皇后也对他青目有加。想到这里,皇上不由得顺口问道:“骁骑将军,你觉得呢?”
王武子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不慌不忙地道:“陛下知道,臣舍妹嫁入卫家。臣欲为太保说话,又恐人有裙带朋党之责。何况王济驻守汜水,不在京都已久,对朝中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
乐广和刘繇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没料到骁骑将军在这个节骨眼上退缩,不禁大失所望。
却听王武子继续说道:“但是,御林军监军荣晦夜入公府行凶;更擅自把禁军调离皇城,远赴荥阳追逐卫氏遗孤。如此矫圣旨、夺兵符,早已触犯军法,罪不容诛。”
他说着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清河王,接着道:“想荣晦一个小小监军,纵与卫氏有隙,又怎能有如此瞒天过海的胆色和手段?按清河王前日所言,楚王与荣监军素不相识,那么荣晦的背后,自是另有他人指使了。”
“陛下,”王武子忽然撩起长袍,跪在阶下,高声道:“禁军军法乃国家第一大事,关乎陛下切身安危,岂能儿戏视之?臣请陛下立刻革去荣晦之职,交付廷尉,严加审讯,查出那背后指使之人。至于罪臣荣晦本人,按律当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