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韦尔西洛夫不知道这事吗?”他问。
“当然不知道。”
“那你有什么资格干预他的事呢?这是第一。其次,您想以此说明什么呢?”
我知道他会反对,因此我立刻向他解释,这事根本不像他认为的那样愚蠢。首先,可以向那个无赖公爵证明,在我们这一阶层中,还有人懂得什么是名誉;其次,可以使韦尔西洛夫感到羞耻,汲取教训;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即使韦尔西洛夫做得对,根据人的某种信念,可以不要求公爵接受决斗,而决定忍受一记耳光之辱,那,至少,也可以让他看到,还有一个人能够强烈地感到他所受的侮辱,并且感同身受,准备为了他的利益,甚至以自己的性命与他人相搏……尽管他即将与他永远分手,各奔东西……
“等等,你别嚷嚷,姑姑不喜欢。请问,韦尔西洛夫不就是同这个索科尔斯基公爵因遗产纠纷而在打官司吗?既然这样,这倒是一桩打赢官司的全新的、别出心裁的做法——在决斗中把对手打死。”
我向他entouteslettres说明,他简直蠢透了,是个无赖,如果他那嘲弄的笑容越来越扩大,越来越厉害的话,这只能证明他的自以为是和俗不可耐,他根本想不到,我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这对打官司是否有利的想法,只有他那奇思怪想的脑袋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接着我又对他说,官司已经打赢了,何况这官司不是同索科尔斯基公爵打的,而是同他们的索科尔斯基公爵家族打的,因此,如果只打死一个公爵,那还有其他人在,但是,毫无疑问,向他提出决斗,必须推迟到上诉期限之后(虽然公爵及其家族并不准备提出上诉),而且这样做的唯一目的,也只是为了礼貌。必须等到过了这期限,才能提出决斗;而我之所以现在来找他,而决斗并非马上要举行,因为,我必须事先得到保证,因为没有决斗证人,而我又谁也不认识,如果叶菲姆一旦拒绝,那赶在这时间以前我还来得及再找。我说,我之所以来找他,就是为了这一点。
“嗯,你来说一声就好啦,何必白白地跑上十俄里地呢。”
他站起来,拿起了礼帽。
“那,你肯去吗?”
“不,我不去,那还用说。”
“为什么?”
“因为单凭这一点我就不能去,我如果同意那时候我一定去,那在上诉的整个这段时间里,你还不每天都往我这儿跑。而最主要的是这一切都是胡闹,就这么回事。我又何必为了你这点屁事而断送我的前程呢?万一公爵突然问我:‘谁派您来的?’——‘多尔戈鲁基。’——‘韦尔西洛夫跟多尔戈鲁基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要把你的家谱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不成吗?他非哈哈大笑不可!”
“那你就给他一嘴巴!”
“好啦,这全是无稽之谈。”
“你害怕了?你这么一个大高个儿,你在学校里不是力气最大吗。”
“我是害怕,当然害怕。再说,公爵也不会同意决斗,只有身份相同的人才会决斗。”
“就教养来说,我也算个绅士了,我有资格,我同他平起平坐,相反,他才不够资格呢。”
“不,你还小。”
“我怎么小啦?”
“小就是小;咱俩都还小,他是大人。”
“你真蠢!依法,一年前,我都可以结婚了。”
“那就结你的婚去吧,然而,你毕竟还嫌嫩:你还在长个儿!”
我当然明白,他这是想嘲笑我,拿我打哈哈,毫无疑问,这整个愚蠢的插曲,我本来是可以不讲的,甚至,让它湮没无闻更好。虽然这事会产生相当严重的后果,但是就其琐碎和不值得一提来说,这毕竟令人厌恶。
但是,为了更厉害地惩罚我自己,我决定把这事完完全全摊开来,要说就说到底。我看到叶菲姆要拿我打哈哈,我就恶狠狠地伸出右手,或者不如说,右手握拳,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于是他就一把抓住我的双肩,把我的脸转过去,用力一推,使我脸朝下,搞了个嘴啃泥——他用事实来向我证明,在我们学校,他的确是最孔武有力的。
二
读者当然会认为,我从叶菲姆家出来后,心情一定坏极了,然而,此言差矣。我非常明白,这不过是一件中学生间的玩笑打闹而已,而事情的严肃性依旧存在,丝毫未变。我开怀痛饮,喝足了咖啡,已经是在瓦西里岛上了,我故意没去位于彼得堡老城区的那家我昨天去过的小饭馆;这家小饭馆以及里面的夜莺,现在对于我变得加倍地可恨。这也是一个奇怪的特点:我能够像恨一些人那样地恨某些地方与物品。然而在彼得堡,我也有一些幸福的乐土,就是说,在彼得堡有这样一些地方,由于某种原因,我曾经在那里感到过十分幸福,十分快乐,——因而我很珍惜这些地方,而且故意尽可能长地不到那些地方去,以便以后,一旦我形单影只,完全孤独,十分不幸的时候,就能够到那里去一掬伤心之泪,伤感与怀旧。在喝咖啡的时候,我对叶菲姆及其正确想法,作了完全公正的评论。是的,他这人比我实际,但未必比我现实。那种鼠目寸光、仅限于自己鼻子尖的现实主义,其实比最疯狂的幻想更危险,因为它是盲目的。但是,在还叶菲姆以公道的同时(这时候,他大概在想,我正走在街上,在骂他哩),我仍旧坚持自己的信念,丝毫没有退让,正如我至今都不肯退让一样。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刚给人泼了一桶冷水,他不仅立刻退避三舍,放弃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还放弃了自己的思想,而且他自己还开始嘲笑总共一小时前他认为是神圣的东西。噢,他们这样做是多么地轻而易举啊!即使就事情的本质而论,叶菲姆比我正确,而我是天底下最笨的人,只会装腔作势,自以为高明,但是,毕竟在事情的最深处有这么一个点,而站在这个点上,我还是正确的,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对的,而主要是他们始终都不明白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