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天以灾难结束,但是还有黑夜,下面就是我记得的这天夜里的情景。
我想,当我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大概十二点刚过。夜色明亮,寂静而又寒气逼人。我几乎在奔跑,急急忙忙地跑呀,跑呀,但是——根本不是回家。“干吗回家?难道现在还可能有家吗?家是住人的,我第二天醒过来是为了继续活下去——现在难道我还能继续活下去吗?生命已经结束,现在再活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于是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根本弄不清我现在要上哪儿,再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我感到很热,于是我不时敞开我那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在那一刻,我觉得,“现在采取任何行动都毫无目的,都无济于事”。说来也怪:我始终觉得,周围的一切,甚至我呼吸的空气,都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吹来似的,仿佛我忽然出现在月球上。这一切——城市、行人、我奔跑的人行道,——这一切都忽然变得与我无关了。“瞧,这是宫廷广场,瞧,这是以撒大堂,”我依稀看到这两个地方,“但现在我与它们毫无关系”;一切都似乎疏远了,这一切都似乎疏远了,这一切都忽然变得与我无关了。“我有妈妈和丽莎——那又怎么样,现在丽莎和母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东西一下子都完了,除非一点:我永远是贼。”
“用什么来证明我不是贼呢?难道现在这可能吗?到美国去?唔,这又能证明什么呢?韦尔西洛夫会头一个相信是我偷的!‘思想’?什么‘思想’?现在‘思想’又怎么啦?即便再过五十年,再过一百年,我走在路上,也会永远有人指着我的脊梁说:‘瞧,这是贼。’他是从轮盘赌上偷钱开始实现‘自己的思想’的……”
我心中有怨恨吗?不知道,有也说不定。奇怪的是,我一向就有这样的特点,也许从小就有:如果有人对我使坏,而且坏事做绝,侮辱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我就会永远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消极地听任他人侮辱,甚至跑在他前头,迎合欺负我的人的愿望:“来呀,您侮辱了我,那我就更加低三下四地自轻自贱,来,您瞧吧,您欣赏吧!”图沙尔曾经打过我,想以此表明我是奴才,而不是枢密官的儿子,于是我就立刻自觉自愿地扮演起了奴才的角色。我不仅伺候他穿衣,还自动拿起刷子,替他刷衣服,直到把最后一点儿灰尘都刷去为止,根本无需他请求我或者吩咐我,有时我还满怀奴才般的巴结和热情,拿着刷子,在后面追他,为的就是从他的燕尾服上刷去最后一点儿灰尘。因此,有时候,他倒不好意思起来,几次阻止我:“够了,够了,阿尔卡季,够了。”常常,他来了后,就脱去外衣——于是我立刻把它刷干净,小心叠好,还盖上一块方格丝巾。我知道同学们都在因此而嘲笑我,看不起我,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却偏爱这股劲儿:“既然要我做奴才,那我就是个奴才,既然要我做贱人,那我就是个贱人。”这种消极的仇恨和这种秘密的怨愤,我可以持续好几年。那又怎么样?我在泽尔希科夫赌场,曾经狂怒地向全大厅嚷嚷:“我要去告发你们大家,轮盘赌是被警察查禁的!”我敢发誓,这也有某种类似之处:既然你们侮辱我,搜我的身,宣布我是贼,置我于死地——“那,你们听着,你们猜对了,我不仅是贼,我还是个告密者!”现在,我回想起以上种种才会做出这样的结论和解释;而当时我根本就顾不上分析,我当时大声嚷嚷并无企图,甚至在一秒钟前我都不知道我会这样嚷嚷:是身不由己地叫出来的——我心中就有这样的特点。
我在奔跑的时候,无疑已开始了某种谵妄状态,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是有意识这样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想出一整套的思想和结论当时对于我是不可能的;我甚至在那一刻心里就感觉到,“我可以有这方面的某些想法,但是另一些想法我就绝对不可能有了。”同理,我当时的某些决定,虽然我当时的神志很清楚,但当时却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逻辑。此外,我还记得很清楚,在某些时刻,我可以完全意识到我的某个决定十分荒唐,同时我又充分地意识到我会立刻把它付诸行动。是的,那天夜里我犯罪的欲望已油然而生,只因为偶然才没有发生。
当时,我心里忽然闪过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当时说韦尔西洛夫的一句话:“他可以到尼古拉铁路去呀,他可以把脑袋放到铁轨上:让火车把他的脑袋轧扁呀。”这想法曾在刹那间控制住了我的全部情感,但是顷刻间我又痛苦地把它赶跑了:“把脑袋放到铁轨上,一死了之,可是明天就会有人说:他这样做是因为偷了钱,是因为没脸见人,——不,无论如何不行!”我记得,就在这一刹那,我忽地感觉到涌上心头的一阵可怕的愤怒。“怎么办?”我脑海里倏忽一闪,“要洗刷罪名是绝对办不到的,开始新生活也不可能了,因此——只能听天由命,做个奴才,做条狗,做个小爬虫,做个告密者,真正的告密者,而自己则悄悄地准备好,有朝一日——忽然把一切都炸个人仰马翻,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有罪的和无罪的,全都消灭干净,这时候大家才会忽然晓得,这都是那个被称为贼的人干的……那时候再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