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上部第十章(11)
时间:2022-11-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梁晓声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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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的已不是表扬稿,而是郭诚那首暴得大名的长诗《工友》一一 由女广播员念,但不如郭诚自己在联欢晚会上朗诵得那么好,那么感人。
冒雨前行的周志刚,却听得心里一阵阵热乎乎的。
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有工友之情经常烘暖着安慰着疲惫不堪的身 心,谁会安慰那个将自己的女儿勾引到这荒山野岭间的“现行反革命”诗 人呢?女儿吗?那谁又来安慰自己的女儿呢?如果身边连个能安慰她的 人都没有,对女儿也太不公了啊!同样是喜欢写诗的男人,瞧人家郭诚 就能因为写诗带来好运。骗惨了自己女儿的那个男人,他究竟写了些什 么狗屁诗,居然写成了 “现行反革命”呢?难道自己的女儿就得一辈子 做“现行反革命”的妻子吗?
周志刚又觉得心里不那么热乎了,如同昨天晚上被洞顶的积水自上 而下“冲压” 了一番似的,身心一阵冰凉,觉得自己在天地间顿时变小,竹 篓变得沉重了。
“爱情万岁!爱情就他妈的万岁!爱情万万岁!……”
耳边又传来郭诚的喊声。
那小伙子还在雨中目送他,同时蹦着高喊,仿佛《工友》根本不是 他写的,女广播员通过大喇叭所念的诗句与他毫无关系。
周志刚知道,郭诚的婚姻完蛋了。妻子忍受不了没有年限的两地 分居,已在老家与别的男人同居了,他不久前在寄来的离婚证书上签了 字。那是郭诚为自己代笔写信两天后的事。
作为班长,他不晓得该怎么安慰郭诚。他的班里以前没谁需要那方 面的安慰,他毫无经验。
《工友》安慰得了许多工人,却完全安慰不了郭诚自己。
周志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希望世界静下来,起码能越来越快地 将广播声和郭诚的喊声甩在身后。
按照路线图的指引,周志刚望见了一个村子,靠路边一户人家的门 前有棵树,树上吊着一头精瘦的猪,一些大人孩子围观着。快走近才看 清,吊在树上的不是猪,是条半大不小的狗,正被剥皮。那狗分明还没 死,尽管脖子套着绳索,忽然张大了一下嘴,喘了口长气,听来如同呻 吟。那是它的最后一口气。
周志刚这老建筑工人的名字中虽有一个刚字,心肠却软得很,平素 最见不得杀生之事,对于杀狗吃肉的人,更是从内心里反感。他对牛、马、 狗都有敬意,认为它们都应被人视为无言的朋友,人应善待它们,它们 只应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病死对于它们同样是不幸,人绝 不可以仅仅为了吃肉而杀死它们。这与宗教无关,纯粹是天生的善根。他 山东老家的那个小村靠海近,村人都半农半渔。他是从小吃海杂鱼长大 的,即使三年不知肉味儿也不会多么想吃肉,有菜下饭就行,没菜有虾 酱下饭也很满足。
到了贵州山区以后,他发现许多当地养狗人家与狗的关系一点儿都 不亲,这一点与东北人很不一样。在东北,狗在人眼里的地位仅次于左 邻右舍,“打狗还得看主人”这句话在民间流传甚广。在贵州山区,村 子里养狗人家的大人孩子看着狗的目光毫无爱意,很淡漠,和看着猪的 目光没什么不同。在东北,如果大人非要杀了狗吃肉,那家的孩子恐怕 是会大哭大闹的。当地村里的孩子不会那样,大人如果要杀狗,他们往 往会帮着大人将绳索套在狗脖子上。当地的狗很木讷,几乎完全没有狗 的机灵活泼劲儿,也很少见它们发凶,总之看上去都有几分像变种了的 羊。它们看主人的目光也很淡漠,甚至也可以说有点儿冷漠——主人给 点儿残汤剩饭的时候除外。它们那种目光里透露着的似乎是一种无奈的 宿命:你们养我不就是为了吃我的肉卖我的皮吗?我认我的狗命,已在 等着你们动手那一天了……
某日,周志刚与几名工友在食堂吃饭,不知怎么七言八语议论起了 当地山民与狗的关系,话语多有不敬。
旁边桌上一名贵州籍工人来气了,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瞪着他 们骂道:“都他妈的说屁话!这世上还有人吃人的时候呢,那你们又该咋 个说法? ”
周志刚他们一惊,接着有几名工友腾地站了起来。这些东北“大三 线”老工人在四川时颇受尊敬,从没被人骂过,并不回骂,擂胳膊挽袖 子,直接就要奔将过去“修理”邻桌那人。周志刚急忙劝阻,工友人多,就 他一人劝阻,哪里拦挡得过来?眼看邻桌那人就要挨揍。
一名大师傅及时出现,一手铲刀,一手大勺,横伸双臂帮着周志刚 拦挡住了他的工友们。
大师傅用铲刀敲了一下大勺,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息怒息怒,听 我说几句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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