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我们的谈话仍在继续,这时我忽然发现妈妈的脸上似乎在抽搐;她迅速坐直身子,开始留神谛听,当时正在说话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像没事人似的,继续说她的话。我立刻向房门回过头去,过了一刹那,我就在房门口看见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不是从屋前的台阶上进来的,而是从后楼梯穿过厨房和过道走进来的,我们大家都没有听见,只有妈妈一个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现在我就来描写紧接着出现的整个疯狂的一幕,逐一描写,决不放过一个动作,一句话;但,这一幕很短。
首先,我在他的脸上,起码乍一看去,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的穿戴和往常一样,即几乎很讲究。他两手捧着一束不大,但很名贵的鲜花。他走近前来,面带微笑地把这束花送给了妈妈;妈妈怯生生而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但是接受了这束花,于是一阵红晕飞上了她的双颊,使她那苍白的脸顿时有了生气,她的眼神闪现出喜悦。
“我早就料到你会高兴地收下的,索尼娅。”他说道。因为我们在他进来时都站了起来,所以他走到桌旁,拉过放在妈妈左边的那把圈椅,坐了下来,并没有发现这样他就占了别人的座位。于是,他也就直接坐到了那张放着圣像的小桌旁。
“大家好。索尼娅,今天我一定要送给你这束鲜花,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因此我也就没有来参加葬礼,以免带着鲜花来看死人;再说,我知道你也没有等我参加葬礼。老人看到这束鲜花大概也不会生气的,因为他自己就曾遗言,要我们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是吗?我想,他现在一定在这屋里的什么地方。”
妈妈奇怪地看了看他,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则好像打了个哆嗦。
“谁在这屋里?”她问。
“死者呀。你们知道,一个不完全相信显灵之类奇迹的人,却往往最相信预兆……但是我最好还是讲讲这花吧:一路上我是怎么把它拿来的——我也不明白。路上,我曾经有两三次想把它扔到雪地里,用脚把它踩烂。”
妈妈哆嗦了一下。
“非常想。可怜可怜我吧,索尼娅,也可怜可怜我这可怜的脑袋。我之所以想这样做,是因为这花太美了。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花更美的呢?我拿着花,而周围是一片冰天雪地。我们这严寒和花——多么截然相反的两极啊!然而,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事儿:我之所以要摧残它,无非是因为它美。索尼娅,虽然我又要离开这里了,但是我会很快回来的,因为,似乎,我会害怕。我一旦害怕起来——又有谁会来医治我的恐惧呢,我又到哪里能找到像索尼娅这样的天使呢?你们这是什么圣像呀?啊,死者的,我记得。这是他那个家族的,祖辈传下来的;他一辈子都把这圣像带在身边;我知道,我记得,他曾把这圣像遗赠给我;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是分裂派教徒的……让我看看。”
他伸手拿起了圣像,把它凑近蜡烛,仔细端详了一下,但是他拿在手里只有几秒钟工夫,又把它放回到他面前的圆桌上。我感到奇怪,但是他所有这些透着古怪的话,是突然说出来的,因此我都没有来得及听明白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记得,一种病态的恐惧渐渐钻入我的心扉。妈妈的恐惧则渐渐变成一种困惑和同情;她在他身上看到的首先是一个不幸的人;过去也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有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说些几乎同样奇怪的话。丽莎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非常苍白,她向我奇怪地点了点头,叫我看他。但是神情显得最惊恐的还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您倒是怎么啦,亲爱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她小心翼翼地问。“亲爱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还真不知道我倒是怎么啦。
“您放心,我还记得您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且您很可爱。不过,我到这儿来只能待一小会儿,我想对索尼娅说几句祝贺的话,并且正在搜寻这样的词句,虽然我心中满是我要说的话,但是又说不出来;没错,净是这样一些十分古怪的话。您知道吗,我觉得,我整个人好像一分为二似的,”他用非常严肃的神态和最真诚的坦率环视了一眼我们大家,“真的,我在思想上分裂了,对此我非常害怕。仿佛您身旁站着的是另一个您;您自己很聪明,也很明智,可是另一个您却非要在您身旁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来不可,有时还是十分可笑的事,可是您又会忽然发现,这件可笑的事本来就是您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天知道为什么,就是说,有点像是一种不愿意的愿意,竭力抗拒而又乐此不疲。有一回,我认识一位大夫,他参加了他父亲在教堂的葬礼,忽然在葬礼上吹起了口哨。我真害怕我今天去参加葬礼,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头脑里忽然钻进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也会忽然吹口哨或者哈哈大笑的,就像那个不幸的大夫那样,后来他的结果相当糟……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老想到这位大夫;而且念念不忘,以致无法摆脱。你知道吗,索尼娅,现在我又拿起了这帧圣像(他拿起圣像,在手里转来转去),你知道吗,我恨不得现在,就在此时此刻,把它砸到炉子上,就砸在这个角上。我相信,它会立刻碎成两半——不多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