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和多数喜欢此片的观众不同,七年前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让我心有余悸。那部电影在展现民国上海滩时因“腔势”太足显得过火,反而没有抓住要害,空留架子。我对程导的关注源于其犯罪片,如早年的毕业作品以及《边境风云》,毫不拖泥带水的冷硬风格,国内院线少有。因此我一直认为他的基底是散打,不是华尔兹。只是出于商业考量,为犯罪片骨架套了一层旧上海的华丽袍子,这是我当初推测他拍《罗》时发挥失常的原因。
然而看完《无名》,我庆幸那个曾经期待的程耳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洗去铅华,直面旧上海这具荒芜艳尸,以密集的短兵相接,完成核心内容的惊人升级。 先是排场上比前作收敛许多,不再拿腔拿调,视觉上更稳,手法更朴素,却显出真正的浓艳,像梁朝伟白衬衫上一个醒目的血点。然后是众生的死亡空间,纯度被提高,气压被降至最低点。冷灰绿石墙、阴惨蓝雨天,受难、屠戮、轰炸,满屏可怖的耀眼。电话铃声串起江滩上的兵尸,百无聊赖的烟圈是杀人间隙的唯一梦幻。这些场景大多安静,只有环境声,因此格外惊心动魄。而那些最逼仄的小空间里,用大量胸部以上近景及特写,压缩出眼神、肌肉乃至头发丝上的戏剧。门框内,革命恋人重逢后的无声拥抱;囚室里,听见好搭档从背后开了空枪;旅馆桌上,颤抖的右手和故乡的山丘成了叛徒的软肋;刑讯室灯下,打算就义的女特工,本来面无惧色,看见母亲的点心盒子后,粉白的脸突然崩溃。素材本身狰狞,但镜头冷静,仿佛法医检视尸斑。 与常见谍战片不同,此作有不少动物的“表演“,凭添旁逸斜出的腥味。导演确实残忍,将战乱中的吃与被吃看得太清。大雨中瘸腿的老狗,毛发已成乱毡,死前吃了人喂的毒肉;野地里一头迷途羊羔,被刚刚杀完人的日本兵烹煮一锅,却也成为他们死前最后的晚餐;行刑室里饿疯了的猎犬,龇牙咬着铁栏杆,嗅着满地血浆吠叫不止;而当一切结束后,胜利者沐浴在香港和煦的暖风下,点一份家乡小吃,却有只半死的呛虾突然跳出血泊般的碗,提醒他曾作为凶手的反胃、恐惧和挣扎。 腥,是电影的底味;寒,则是程耳一贯的底色,但寒中又有温度乃至滚烫。最能灼痛的,往往是自己人与自己人的鏖战。上下级之间,哪怕是为了做戏,也要置对方于死地般地搏杀一场。于是镜头紧紧逼视、近乎羞辱地把两位美男子往地狱里推——有许多年没在大屏幕上看到如此耐人寻味的肉搏战了。西装绷紧线条,砸在钢琴上的轰鸣,冰桶、酒瓶、拨火棍,寻常享乐的事物都变成了凶器,被东亚武术制造出那些诡诈的信手拈来;绝地反扑中,用白纱窗帘纠缠对手,镜头俯视,升为暴虐,在地板上呈现出木乃伊般的窒息术……他们互相攻击,而镜头也在攻击他们。程耳明白这样的电影是一种偏癖。而高潮过后,抽离依然是缓慢的。长玻璃片从喉咙滑开,刺入肩膀与胸廓之间,那里流血汹涌而不致死,既然做戏要周全,发现第一次扎得不够深,又来第二次。王一博身体弓得像虾,被自己的血呛醒。 尽管信息密集如此,还是招来了“故弄玄虚”的批评,似乎把想看精彩潜伏故事的观众拒之门外。显而易见,“碎片化”剪辑造成大量叙事拼图,释放太多谜语,且由于故事底包并不复杂,容易让人误解。 然而这实乃赋格式剪辑手法。用蒙太奇做韵脚,才能让老戏出新声,才能充分扩张影像的所有空间,以便填满隐晦比喻。 1952年,保罗·策兰曾为那场知名大屠杀写下音乐般的《死亡赋格》: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写信走出屋星光闪烁他吹口哨召回猎犬 他吹口哨召来他的犹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中午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屋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枪他挥舞他眼睛是蓝的 挖得深些你们这伙用锹你们那帮继续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