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一共有八名。他们的领队古利·玛克辛莫夫得到通知说,如果音乐不是一刻也不停地演奏到底,那么乐师们连一杯白酒也休想看见,而要为他们的工作领到赏钱更是难上加难。傍晚八点钟整,跳舞开始。到夜间一点钟,小姐们不满意男舞伴,喝得半醉的男舞伴也不满意小姐们,于是舞会散了。客人们分成好几伙。老人们占据客厅,那儿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四十四瓶酒和同样多的菜碟。小姐们躲到墙角那儿去,交头接耳地议论男舞伴不象样子,然后开始推敲一个问题:新娘怎么会一开头就用“你”称呼新郎呢?男舞伴们占据另一个墙角,争先恐后地讲话,各人谈各人的事。古利是不高明的首席小提琴手兼乐队指挥,这时候带领七个乐师开始演奏契尔尼亚耶夫的进行曲。……他一刻也不停地演奏,只有想喝白酒,或者想把裤子提上去的时候才停下。他在生气:第二小提琴手本来就演奏得极差,现在又醉得不成样子,胡拉一气;长笛乐师老是把长笛掉在地板上,眼睛不看着乐谱,无缘无故地发笑。人们的谈笑声嘈杂极了。小桌那边有个酒瓶给碰掉在地下。……有个什么人在捶日耳曼人卡尔·卡洛维奇·冯福的背脊。……好几个人从卧室里跑出来,红着脸,又叫又笑,后面有个神色不安的听差追上来。助祭玛纳富伊洛夫有心在最尊贵的、醉醺醺的客人面前露一手,就踩住一 只猫的尾巴不放,直到后来有个听差从他脚底下放掉那只声嘶力竭的猫,对他说“这全是胡闹”,才算了事。本城的市长以为自己的怀表遗失了,恐慌得要命,浑身冒出汗来,破口大骂,竭力说明他那只怀表值一百卢布。新娘头痛得厉害。
……前堂里有个什么重东西喀嚓一响掉下地。客厅里老人们围着酒瓶,言谈举止没显出衰老的样子。他们回忆青年时代,唠唠叨叨讲些鬼才知道的话。他们讲可笑的趣闻,讪笑男主人的风流韵事,说俏皮话,咯咯地笑。这时候男主人显然志得意满,懒洋洋地坐在圈椅上,说:“你们也是好样儿的,狗崽子;我很明白你们这班人,我不止一次给你们的情人送过礼物呢。”……时钟敲了两下。古利开始第七次演奏西班牙小夜曲。那些老人兴致越来越高。
“你看,叶果尔!”一个老人指着墙角,对男主人说,吐字不清。“那边别别扭扭地坐着的,是个什么人?”
墙角上,书架旁边,有个矮小的老人温顺地坐着,把两只脚缩到椅子底下,身上穿着深绿色旧礼服,配着发亮的纽扣。他因为无事可做而在翻看一本小书。男主人看一下墙角,想了想,冷冷地一笑。
“老兄,”他说,“这人是个新闻记者。莫非您不认得他?
他是个挺好的人!伊凡·尼基契奇,”他对纽扣发亮的小老人说。“你坐在那儿干什么?到这边来!”
伊凡·尼基契奇打个冷战,抬起浅蓝色小眼睛,神情局促不安。
“这个人,诸位先生,是作家,报刊工作人员!”男主人继续说。“我们在这儿喝酒,他老先生呢,你们看得明白,却坐在墙角那儿,照有学问的人那样思考,而且在观察我们,心里暗暗好笑呢。你该害臊才是,老兄。过来喝酒吧。这样可是太不应该了!”
伊凡·尼基契奇站起来,温顺地走到桌子跟前,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酒。
“求上帝保佑你们……”他慢腾腾地喝下那杯酒,嘴里喃喃地说,“保佑你们万事……如意……圆满。”
“吃点菜,老兄!吃吧!”
伊凡·尼基契奇眫巴着小眼睛,吃了块沙丁鱼。有个胖子,脖领上套着银质奖章,从他背后走过去,在他头顶上撒一把盐。
“把他腌起来,免得他生蛆!”他说。
在座的人大笑起来。伊凡·尼基契奇摇着头,脸孔涨得通红。
“你可不要怄气啊!”胖子说。“何必怄气呢?这是我开个玩笑。你简直是怪人!你瞧,我也给自己撒上了!”胖子从桌子上拿起盐瓶来,往自己头上撒点盐。
“要是你乐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他撒上点。有什么可怄气的呢?”他说着,在男主人头上撒点盐。大家大笑起来。伊凡·尼基契奇也微微一笑,又吃了块沙丁鱼。
“你这个滑头怎么不喝酒呢?”男主人说。“喝啊!跟我一 块儿喝!不,跟大家一起喝吧!”
那些老人就站起来,把桌子团团围祝酒杯里都斟满白兰地。伊凡·尼基契奇嗽了嗽喉咙,小心地端起酒杯。
“我已经喝得够了,”他对男主人说。“我就是不喝这杯,也已经醉了。好,求上帝保佑您,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保佑您……万事……如意称心。可是你们大家为什么都这样瞧着我?莫非我是外来人?嘻嘻嘻。好,求主保佑你们!叶果尔·尼基佛罗维奇,老大哥,请您费心,体恤我,吩咐古利一声,叫格利果利不要再敲鼓了。他的鼓声闹得人难受极了,这个蛮子。他敲得那么响,震得人的肚子里都翻腾起来了。
……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让他去敲吧,”男主人说。“难道不敲鼓还能算是音乐?
你连这个也不懂,还提笔写文章呢。好,现在你跟我一块儿喝!”
伊凡·尼基契奇打个嗝,踩着碎步走来走去。男主人斟满两大杯酒。
“喝吧,朋友,”他说,“不许躲躲藏藏的。你要是写文章 说在某人家里大家都喝醉了,那就把你自己也写上。怎么样?
祝你健康!快点,聪明人!你也未免太扭扭捏捏了!喝呀!”
伊凡·尼基契奇嗽了嗽喉咙,擤一下鼻子,跟男主人碰杯。
“祝您水火刀枪各种灾难都……沾不上身!”一个年轻的商人开玩笑说。男主人的姐夫哈哈大笑。
“新闻记者万岁!”胖子喊道,抱住伊凡·尼基契奇,把他举到半空中。别的老人也跑过来。伊凡·尼基契奇感到他的身体由本城最尊贵的和醉醺醺的知识分子们用手、头、肩膀托起来,高过了他自己的头。
“把他……往上扔!把他扔上去,坏包!把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抬走!把他拖走,深绿色的贱货!”老人们叫道,把伊凡·尼基契奇抬到大厅里。在大厅里,男舞伴们参加到老人们当中来,动手把可怜的记者一直抛到紧挨着天花板的高空去。小姐们拍起手来,乐师们停住演奏,放下乐器。主人为摆阔而从俱乐部里雇来的听差,看到这种“不成体统的举动”,大吃一惊,拿出贵族的派头,把嘴凑到他们的空拳头上咯咯地傻笑。伊凡·尼基契奇的礼服上有两个纽扣绷掉,腰带也松开。他不住喘气,哼哧哼哧,尖声怪叫,浑身难过,然而……他在幸福地微笑。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抬举,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其实是个“零”,是个“在人们当中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注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