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得不好看。当初我跟她结婚,她就生得丑,现在更不用说了。她象是没生额头。她眼睛上面没有眉毛,只有两道看不大清的纹路。她那应该生眼睛的地方,只有两条不深的缝。这两条缝黯淡无光:既显不出才智,也显不出愿望,更显不出激情。她的鼻子活象土豆。她的嘴小而美,然而牙齿难看极了。她没有**,没有腰身。不过后一种缺陷倒也掩盖过去了,因为她有一种鬼本事,善于把她的束腰衣勒得紧紧的,简直巧夺天工。她身材矮而丰满。她虽则丰满,却又皮肉松弛。 En masse⑥,她周身有一种我认为最重要的缺点,就是完全缺乏女性的特征。我倒并不认为皮肤白净和肌肉无力才是女性的特征,在这方面我的看法同很多人不一样。她算不得上流女人,算不得太太,却象是小铺的老板娘,风度不雅:走起路来老是甩手,坐下来就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整个身子前后摇晃,躺在床上总是把腿架起来,等等。
“她邋邋遢遢。在这方面特别突出的,就是她那些皮箱。
皮箱里,干净的内衣同穿脏的内衣混在一起,套袖和拖鞋以及我的皮靴放在一块儿,新的束腰衣和穿破的束腰衣搀和在一起。我们素来不接待任何人,因为我们的旅馆房间里老是又脏又乱。……唉,何必提这些呢?要是您中午见到她,看着她刚睡醒,懒洋洋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您就会认不出她是有夜莺般歌喉的女人。她没梳头,蓬松着头发,眼睛浮肿而带着睡意,衬衫的肩部破了一块,光着脚,斜着眼睛,四周弥漫着昨天的纸烟的薄雾,那她还象夜莺吗?
“她常喝酒。她喝起酒来不亚于骠骑兵,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是什么酒,想喝就喝。她早就喝酒了。要是她不喝酒,那她就会超过巴蒂⑦,不管怎样总不会低于她。她由于喝酒已经断送一半前程,她再喝下去,很快就会把另一半前程也毁掉。可恶的日耳曼人教会她喝啤酒,如今她临睡前不喝完两三瓶就不肯上床。要是她不喝酒,原是不会得上胃炎的。
“她不讲礼貌,这是偶尔来约她到音乐会上去演唱的大学生可以作证的。
“她喜爱广告。我们每年要花掉好几千法郎的广告费。我对广告满心看不起。这种愚蠢的广告不论多么昂贵,总比她的歌喉低贱。我的妻子只喜欢人家摩挲她的脑袋,而不喜欢人家说出什么不象称赞的真话。对她来说,被收买的犹大的一吻⑧要比没有被收买的批评可爱些。她全然缺乏个人尊严感!
“她聪明,然而她的头脑没有受过充分的训练。她的脑子早就失去弹性,布满脂肪,沉睡了。
“她任性,反复无常,没有什么坚定的信念。昨天她还说,钱是毫无价值的东西,问题根本不在于钱,可是今天她却到四个地方去,在四个音乐会上演唱,因为她终于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样东西高过钱的了。明天她又会说昨天说过的那些话。她不想熟悉祖国,她心目中没有政治上的英雄,没有她所喜爱的报纸和他所喜爱的作者。
“她富裕,可是不帮助穷人。不但这样,时装女工和理发师的工钱,她也常不付足。她没有心肝。
“这个坏到无可再坏的女人啊!
“可是等到她擦上脂粉,梳光头发,勒紧腰身,走到舞台脚灯跟前,开始同夜莺和欢迎五月朝霞的云雀比一比高下,您就再来看看这个恶婆娘吧。她那天鹅般的步态流露多少尊严,多少妩媚呀!您瞧一瞧吧,而且我请求您要看得仔细点。她一举起手,张开嘴,她那两道细缝就变成很大的眼睛,充满了光辉和激情。这样神奇的眼睛您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找不到的。等到她,我的妻子,开始歌唱,等到最初的颤音在空中回荡,等到我开始觉得我那骚动不安的心灵在这些神奇声音的影响下渐渐平静下来,那么请您看一下我的脸,您就会领悟我的爱情的秘密了。
“‘她真美,不是吗?’那时候我常问邻座的人说。
“他们就说:‘是隘,可是这在我还嫌不够。谁敢于认为这个不平常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我就恨不得打死谁。过去的事我统统忘记了,我专为现在活着。
“您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演员吧!她的每个动作都包含着多么深刻的意义!她了解一切:爱情、憎恨、人的灵魂。……无怪乎鼓掌声震得剧院不住颤动。
“等到最后一幕结束,我就带着她走出剧院。她脸色苍白,筋疲力尽,一个晚上经历了人的整整一生。我也脸色苍白,四 肢无力。我们在轿式马车里坐下,回旅馆去。在旅馆里,她一句话也没说,也不脱衣服,就倒在床上了。我一言不发,在床沿上坐下,吻她的手。在这样的傍晚,她不把我赶出她的房间。我们就一块儿睡下,睡到第二天早晨,然后我们醒过来,又互相辱骂。……“您知道我还在什么时候爱她吗?在她出席舞会或者宴会的时候。在这类地方我所以爱她,也是因为她显出她是出色的演员。真的,必得是多么了不起的演员,才能象她那样善于战胜和克制自己的本性埃……我在这些愚蠢的宴会上都认不出她来了。……她能把拔净了毛的鸭子变成孔雀。
……”
这封信是在喝醉的时候写的,字迹几乎模糊不清。它用德语写成,其中有很多错字。
下面是她写的一段话:
“您问我是不是爱这个孩子。是的,有的时候我挺爱他。
……爱他哪一点?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不错,他不漂亮,不可爱。象他这样的人,天生就没有权利得到女人的爱情。象他这样的人只能花钱买爱情,不花钱是得不到爱情的。您自己来判断吧。
“他一天到晚喝得酩酊大醉。他的手索索地抖,那是很难看的。他喝醉酒就唠唠叨叨,动手打人。他连我也打。他清醒的时候,就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躺下,沉默寡言。
“他虽然从不缺少买衣服的钱,却老是穿得破破烂烂。我的收入倒有一半经他的手不知花到哪儿去了。
“我丝毫也不打算约束他。凡是不幸的、结了婚的女演员,找个管钱的人总要付出极高的代价。这样的丈夫总是拿去一 半的钱作为他的工作报酬。
“他倒没有把钱花在女人身上,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看不起女人。
“他是懒汉。我从没见过他任何时候做任何事。他吃喝睡觉,如此而已。
“他根本没有念完大学。他在大学读一年级的时候,由于举止狂妄而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