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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第十七章 三委员)(5)

时间:2023-04-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世旭 点击:


    洪一鸣报复父亲当年对他和母亲的遗弃所采取的行动是断然返回大陆。这是他赴台两个月以后的事,大家以为他步了父亲当年的后尘,弃了李月娥几个,在台湾花花世界过花花公子的逍遥日子,他却忽然在镇上出现了。“清算”、“报复”种种,是人们的推测,他自己的解释倒是轻描淡写,只说是在那边住不惯,还是这里山好水好人好。再说,党和政府培养了多年,哪能说不回就不回呢,等等。很有政协委员的气度和水准。

    洪一鸣于是成为当地的风云人物。他从台湾回来不久,县里开政协大会,他又当选为县政协委员,政治上大红大紫。不过,镇上人谈论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暴富。据说他得到很大一笔遗产,大得足以买下一条镇街。证明着这事实的是一个流窜到镇上来的小偷。有一天夜里他在洪一鸣家的墙上掏了一个洞,恰好里面立着一架厚重的大柜,未能得逞。小偷本来是从镇上人的谈论得了情报而行动,但镇上人又以小偷的行动做了自己谈论的注脚。逻辑上倒是通顺的,他家里要是没有横财,贼怎么会打主意呢。

    真正的证明是洪一鸣自己拿出来的。他后来在离开镇街不远的地方,择了一个依山面河的佳胜处,造了一幢私宅。宅子造得很雅致,一个静静的小庭院,遍栽修竹,一幢二层的小楼,曲廊回环。据说仿照的是他父亲台北寓所的格局,而他父亲台北寓所的格局又仿照的是大陆老籍祖宅的格局。俨然是小镇上头号的大户大家了,让镇上的人个个眼红得出血。

    显然是出于大家想得到的念头,洪一鸣发起组织了一个“团友联谊会”。让业已风流云散的镇剧团的人都到镇上来聚会,由他做东。接到那封“团友联谊会”的邀请函之后,小丁(他老婆是受邀对象)给后来调到镇文化站的郑风打了个电话。郑风早已不再作曲,利用文化站邻街的房子开了个小门面,销售音像制品,维持自己的工资。他是个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人,自己做不成作曲家,却喜欢对别人指指划划。如今还改不了这习气。守店无聊的时候,就写些音乐批评文字,把自己天天贩卖的那些港台天王和大陆的准天王大骂一通。又找不到地方展示他的高见和宏论,就常常寄到小丁这里来,让小丁帮忙找地方发表,他们也就因此常有些联系。

    洪一鸣就是洪艺兵,郑风在电话里大声说。他很粗重地喘着气,好像在说一件人间不平事。上述有关洪艺兵(现在应该叫洪一鸣)去台前后的种种,在小丁听来也确如天方夜谭。难怪郑风之流心理失衡。

    你们不妨来开开眼界,这小子如今抖得很了,跟一件擦得锃亮的出土古器一样呢。

    小丁老婆应邀去了小镇,亲眼瞻仰了命运发生巨变之后的洪一鸣的风采。

    郑风说的有一部分是不错的,小丁老婆回来后证实说。如今的洪一鸣,依旧是高大但富态了;依旧是多礼但自信了;依旧是谦和但让你觉出居高临下了;依旧是不失节制但明显不再卑微了;衣着依旧得体但质地和式样绝对今非昔比;头发依旧一丝不乱但因为焗了油染了色而闪闪发亮;眼镜依旧戴着但镜架换成了金丝边……总之,舞台还是那个舞台,场景变换了;演员还是那个演员,角色变换了。

    先前的洪艺兵瘦得几乎只是一个衣服架子,永远像一只饿伤了的麻雀,有气无力地叽叽喳喳,说的都是关于胃和口粮之类的事。而现在,改称了“洪一鸣”的他跟每一个应约前来的人大谈特谈的是:一个人如果不享受感情和被感情所丰富,忘记艺术和被艺术所忘记,他就是一个畸形人,一个不完全的人。

    洪一鸣的家依旧是那个家,成员依旧是那几位,但是他同其他成员关系的性质发生了深刻的改变。他如今像一位国王一样君临在他们头上。他单独用膳,李月娥每餐按照他所规定的保健标准给他做独食。他的食量依旧很大,但他不希望别人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已经上了高中的儿子有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当他的面念了《红楼梦》里形容刘姥姥“吃下一头猪,不抬头”的顺口溜,他觉得是冒犯了他的尊严,给了儿子一巴掌,打落了未来的省级以上的行政官员、或是司令官、或是科学家、或是国际性乐队指挥的一颗门牙。对他最为服帖的是李月娥,她已经完全没有年轻时候的那一股巾帼豪气。在他面前,她彻头彻尾成为一个畏畏缩缩的小老太婆了。随着丈夫在政治上的如日中天,她也妻从夫贵,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最主要的是她现在是一个知名人士的夫人了。但这名人夫人她做得很不踏实,老是在担心着大富大贵的丈夫会继承父亲好色的传统。为此,她加倍小心,曲意逢迎,尽心服侍,成了洪一鸣的绝对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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