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的先生眉目清秀,却不苟言笑,看去和善的脸上,一旦被哪个学童惹得生起气来,也够怕人的,顺手便抓起摆放在方桌上的足有三尺长的窄木板,抽打那个学童的手掌,打得学童尖声哭叫,他也不会饶恕,说打五板绝不少打一板。我确凿怯惧那把木板,窝着贪玩的野性子,避免了木板击掌的惩罚。我已记不清学习课目的内容,却记得这种延续到1950年春天的老式乡村学堂的格局到秋季就废止了。据说穿蓝袍的先生被政府收编,集中培训去了。人民政府派来了一位新教师,穿着四个兜的干部装,个头高大且粗壮。他到处向乡民申明他是人民教师,要称他×老师,不许再称他先生;对入学的孩子要称学生,不能称学童了;最让乡民们新鲜的是,这位人民教师的报酬由政府每月发给,不用学生家庭分摊,村民们惊喜地说,娃娃念书不掏钱,新社会真好。
我上学的第二年春天,村子里实行了土地改革,我们村子没有划定一户地主或富农的农户,比我们村子少一小半农户的东蒋村划定一户地主成分的人家,土地和财物被分配给穷人了,作为三合院的坐庄建筑——三间大房收归为公有,议定为初级小学的学校。这样,1951年的下学期,我和同学们就在这幢宽敞的大房子里上课了。教室宽敞了,光线也比窑洞亮堂了,却要出村子跑远路上学了,东、西蒋村之间纵着一道不太高的土梁,梁的两边是两条不太深的沟。那时候一天上三次学,我和西蒋村同学便来回翻六次沟和梁,却也从来不觉得累或苦。也是从这学期起始,教室里有了女学生,都是耐着心到乡民家里说服开导,应该让女娃上学识字,女学生逐渐多起来了,还有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也认字求学来了。
每天下午,这位老师领着我们在农民的打麦场上扭秧歌,双手上下轮换甩动,高过肩膀,三步一跳,左右扭摆腰身,动作不复杂,很容易做到,难的是排列的两队不仅要步调节奏一致,而且两队要互相交叉变换队形。后来老师又教给我们一种竹竿秧歌,因为多数学生家里没有竹竿,老师变通为柳条,我们从灞河滩到处都有的柳树上砍下擀面杖粗细的柳树枝,剥掉皮,是洁白的柳竿,再用红颜料涂成红白相间的彩色。按照老师教的竹竿秧歌的舞步跳起来,仍然是三步一跳,右手拿着的竹(柳)竿合着脚步击打左肩再击打右肩,最后击打跳起来的脚掌。同学们个个都练得认真,跳得满头大汗也乐在其中,尤其是打麦场边有许多男女村民和小孩围观的时候,大家跳得更认真了,吹着哨子伴着节奏也更来劲了。
教育局的管理部门组织了一场秧歌赛,分片举行,原坡地区的初级小学汇聚在中心小学,我们的竹(柳)竿秧歌别具一姿,独领风骚,随后被安排到原坡和原上的村子里去表演(还有另外几所学校的秧歌队)。每有节日庆祝活动,我们的竹(柳)竿秧歌都受邀表演。我大约刚交上十岁,跟着老师和同学,攥着一根磨得溜光的竹(柳)竿,扭遍了原下原坡和原上的大寨小村,兜里装着自家的馍或锅盔,所到之处的村子或学校供给开水,歇息下来便吃馍喝水,依旧劲头十足地扭。
直扭到四年级毕业,在当年考高级小学难似考秀才的升学考试中,我竟考中了。当时学习的情况已经基本无记,只留下竹(柳)竿秧歌的记忆。在我后来到原上或原坡的这村那庄走动的时候,偶尔竟会泛出少年时到这里扭秧歌的情景。
原载《大家》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