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散文排行榜(全文在线阅读) > 逃跑的人
一个平常的冬日下午,我在通达街上行走,过了一个丁字路口,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即将走到通达名园大门口,见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由北向南相向而来。男人高大,肩背略驼,穿一件质地不错的土色短袄,双手背在身后,女人紧跟其右,捂一大袄,个子中等,身形臃肿,步伐细密,有点跟不上。男人面孔微扬,脖颈上抻,令脑袋与肩膀的关系显得僵硬,其目光散漫,正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女人低着头,任从前方被风吹回的声音灌入耳中。能够看出,这是一对惬意的夫妇。他与我走了个照面,即将擦肩而过,我蓦地认出这是一个熟悉的人,一个“老乡”,一个当年成功的“乡镇企业家”。我是从他与众不同的马脸上认出来的。他一走过,我就不再犹豫,确定了刚才的判断。不错,一点不错,此人正是三十年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北交道口逃掉的那个人。
他比以前胖了不少,因而显得更高大,也更壮实,多少带着一个成功者不自觉释放的滋润和洒脱。他的脸孔没有变白,还是土地一样的颜色,确乎少了乡村风尘,显然,他从乡下来到了市里,毫无悬念地完成了从挖煤向中产阶层的转变。当他从我身边走过时,带来一缕凉风,轻轻掠过我隐隐发汗的额头。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在有着一百五十多万常住人口的城市里,在一条偏僻、狭窄的街道上,我居然还能与他狭路相逢。
我像一个侦破专家,在他们走过之后,开始把三十年前我所知道的他的形象,与今天的他加以比照。这是令人不爽的暗中操作,影像却高度重合。岁月改变着一切,并为某种改变增加更有说服力的征兆。它无意夸大某种特征,也不负担整容义务,却把它放大到令人惊讶的程度。他的容貌和身材,特别是他的永远合不拢的嘴巴,锅铲一样的门牙,一口发黄的带着霉头的如二马牙玉米紧密排列的牙齿,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长而突出的发亮的脑门,一头乌黑的后背的头发(估计已染过),都证明了时间的无私。它们一下子映亮了三十年前的那个瞬间。
那是一个周末,初冬傍晚。我在火车站等车。我来晚了,通往老家的最后一班15路车已经开走很长时间,大概正跑在回程的路上。我心中倍加焦虑。我已经两个礼拜没有回家看望父亲和妹妹了。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实现心愿:乘坐10路公共汽车,到北李庄下车,换乘正好路过的当然一定是好心人的顺路车回到13里开外的老家,要么徒步完成这段路程。那条路通往家乡,同时通往几座煤矿。所谓碰巧赶上,一般是邻村的送煤车,或者外地的拉煤车。若能扒住乌黑的车厢板上去,站在风中,用手抓紧冰冷的车帮,把头深缩进领口,经受一路的颠簸震响,听任煤屑落进领口……已足够幸运。
但幸运并不总是眷顾。下车等你的,常常只是那条曲折的行人稀少一团漆黑的夜路。走下来,脚会磨出血泡。
几个同样没有搭上最后班车的人,陆续来到站牌下。他们知道希望不大,还是聚集在那里,心存侥幸,希望出现奇迹。有人去乘坐前往武安的汽车,我则想乘坐10路车赶往北李庄。
天即将完全黑下来。
这时,一辆银灰色的工具车从火车站(也是汽车站)前的浴新大街由北向南驶来,它拐进车站,停在了站牌下。成功的“乡镇企业家”从驾驶室副座上下来,跟着下来两个人,或者是一个人,我实在记不得了。他们从车上卸下行李和一些日用品。他是来送他们的。那可能是他的子女,或者亲友。有人认识他。我也认识。仅限于我们对他的认识。他送他们登上离开邯郸的汽车或火车后,应该返回老家。他家与我家只有三里之隔。我不奢望他会送我回家,能够搭顺风车到他村口,余下三里我会轻松地走回去。其余的人都意识到回家问题即将解决。我们在没有希望中还真的等来了希望。这中间有两个学生,两个上年纪的老人,三个中年人。他们的心情与我一样。我们的焦急等待感动了上苍。
我们立即上前跟这位可爱的“老乡”套近乎,大家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这里不妨多说一句,他的外貌是令人不敢亲近的。想想就明白,锅铲一样的门牙,嘴唇包不住,鼻孔略朝天,有点歪脖子(应该不是胎带的,而是有钱使然),总仰着脸,与人对话时眼睛抬高15度,散漫地望向远方,远方空无别物。他是一家集体煤矿的承包者兼负责人,每年向集体缴纳一定数额的承包费,大头落入自己腰包。谁都知道他有钱。对于一个有钱人,对于一个当年即拥有专车、小工具车和运输卡车的人,乡民的态度是满含敬畏,甚至害怕的,不敢靠近也是可以理解的。有钱和没钱,是界定阶层的硬指标,划定阶级的分水岭。至于来路是否正当合理,无人顾及。车也是。当年不像今天如此普及,确然证明着某种权力、地位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