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散文排行榜(全文在线阅读) > 老枣树
母亲离去十年了,我依旧两星期回乡一次,坐一百公里公交车,来到自家门口,朝门里喊一声:“娘,桃子回来了。”依旧从厦子底下找出担杖水桶,到老官井挑水回来,漫漫浇到北屋窗前枣树坑里,泪水也掉进树坑里,引出一串串水花,那是母亲对儿子说不完的话。靠在树干上,像依偎在娘的怀里,闭上眼睛,曾经的母爱依次回到眼前。任枣树的影子撒在身上,像母亲的手指抚摸着,暖流传遍全身。老枣树是母亲的替身,是母亲不朽的雕像。
八十多年前,一根筷子粗的枣树苗作为母亲的伴娘,从十五里外的沙土窝移到这里的盐碱地。古老的大陆泽边,夏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碱疙疤,只有春天才冒出零星的绿色,那是当地人们的主食苦苦菜。姥爷安慰闺女,说这是一棵滩枣,会结出紫红色的大枣,皮薄肉厚,甘甜如蜜。可是它根须扎进苦水,苗泛得很慢,半死不活,可怜巴巴,像母亲的命运一样苦哇。
父亲是个穷小子,几亩碱地养不了家口,靠刮碱土熬小盐为生。熬小盐犯私,参加了冀南盐民暴动,便成了“黑人”,跑地下工作,很少回家。第二年卢沟桥事变,投身滏西抗日游击队,成了“红人”,更是有家难回。两年后为国捐躯,因为是抗日英雄,鬼子汉奸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一个二十五岁守寡的小脚女人,抱着一个落生十四天就失去父亲的苦孩子,在魔鬼的指缝里挣扎逃命,东躲西藏,夜行晓伏,走过刘秀亡命的任县南泊,走过郭巨埋儿的内邱沙滩,走过韩信背水一战的汦水,走过尧山羊肠小道和滏阳河上的独木桥,历时六个月,行程两千五百里,才在五县交界的小寨村找到抗日县政府。县长霍子瑞是父亲的战友,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到我脸上流进嘴里,大概有些苦涩,引得我哭叫起来。县长说:“这小子命大,叫个啥名?”母亲说:“随便起的,叫个老淘,一来逃难,二来淘气,他伯伯给换个名吧。”县长沉思了一会说:“音不改了,改个字,就叫桃,桃子的桃,革命的果实。将来长大了,也不忘他娘这段难处。”
后来环境艰苦,五一大扫荡,为了减轻政府的负担,母亲抱着我回到家里。小枣树尽管经过敌人的火烧、刀砍,伤痕累累,还是坚强地活过来了,青枝绿叶。不知愁的我在树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邻居婶子大娘们都来看望,其中也夹杂着两个媒婆,探听母亲的口风。母亲看看小小的我,看看矮矮的小枣树,长叹一声:“熬吧,好歹有这个根儿,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熬,一个熬字,说出一个苦命女人的无奈和志气。意味着她从此将失去一个女人的一切,单薄的肩膀扛起巨大的苦难,走向茫茫苦海。沦亡的冀南,屋漏偏逢连阴雨,头年淹,二年旱,三年蚂蚱滚咸蛋,赤地千里,人相残食,孤儿寡母何等难熬。狠心的叔伯们,偷偷卖去我家几亩薄田,又算计几间旧屋,还扬言砍下小枣树当柴烧,天天指桑骂槐,挤兑母亲带犊改嫁。母亲怒不可遏,一手举起镰刀,一手护着儿子,披头散发,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惊动四邻八家,都站到母亲一边,指责他们。正值隆冬,树叶脱落,枝丫如枪;满树枣疙针倒竖起来,像一名武士,站在母亲身后。
好难熬呀,母亲起早贪黑,纺花织布,改了男装,去山西换糠麸豆饼。天天巴望我和小枣树长高,埋怨怎么长得这么慢呀。熬到日本投降,我六岁,小胳膊像小枣树一样粗了,母亲眼里放出光来。用席篓折了一个小背筐,送我去河坡挑菜;用锅铲弯成一把小锄,教我分辨谷苗和杂草。第二年又做了一身新衣,送我去上冬校。我们那一带不尚教育,孩子们农忙跟着大人干活,冬三月才去学堂,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能算豆腐账就到头了。
熬到我十二岁,小腿像小枣树那样粗了。母亲长出了一口气,到村公所把户主换成老桃,要让我顶立门户了。忽然舅舅上门报喜,送来隆尧省中的录取通知书。母亲目瞪口呆,我躲在一旁害怕。十天前受同学怂恿,谎说去舅舅家,到尧山城参加初中招生考试。因为是闹着玩,没放在心上,估计考不上,回来也没向母亲汇报。想不到居然考上了,而且二百人名单高中第九名,以我那几年冬学水平,简直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