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多钟,马在回去的路上奔驰起来。拉边套的马瘸了腿,辕马周身布满泡沫。太太在马车的角落里坐着,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眼睛半睁半闭。她唇边露出满足的笑容。她呼吸得那么轻松,那么自在!斯捷潘一面赶车,一面却在暗想:他就要死了。他头脑里空洞而昏沉,苦闷咬啮他的心。
每天傍晚,那些刷洗干净的马总要从马房里牵出来。斯捷潘把它们套在四轮马车上,赶着车往花园旁门走去。眉开眼笑的太太就从旁门里走出来,坐上马车,于是疯狂的奔驰开始了。这样的奔驰没有一天躲得开。说来也是斯捷潘倒霉,他命中注定连一个阴雨连绵而不能乘车外出的傍晚也没遇上。
有一次,斯捷潘赶车外出,从草原上回来后,走出院子,沿着河岸溜达一下。他头脑里照例昏昏沉沉,一点思想也没有,心里苦闷极了。夜色又美又安静。清淡的香气在空中飘荡,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斯捷潘想起了村子,它就在河对面,黑糊糊的一片,近在他的眼前。他想起小屋、菜园、他的马,想起那条又长又宽的凳子,他同他的玛丽雅一块儿在那上面睡过,觉得极其舒服。……想到这儿,他痛苦得难忍难熬。……“斯捷巴!”他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叫他。
斯捷潘回头看一眼。原来玛丽雅朝他走过来了。她刚刚蹚水过滩,手里提着鞋。
“斯捷巴,你为什么离家走了?”
斯捷潘茫然看着她,然后扭过脸去。
“斯捷巴,你把我这个孤儿撇给谁呀?”
“躲开我!”
“要知道,上帝会惩罚你,斯捷巴!你会遭到惩罚的!上帝会叫你来不及行忏悔礼⑥就一下子死掉。你记住我的话!当初特罗菲木大爷跟兵的妻子一块儿过,后来他是怎么死的,你记得吗?求主保佑人不要那样死掉才好!”
“你干吗缠住我?哎……”
斯捷潘往前迈出两步。玛丽雅伸出两只手揪住他的外衣。
“要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斯捷潘!你不能就这样丢开我!
斯捷巴!”
玛丽雅放声痛哭。
“亲人呀!我情愿给你洗脚,喝掉你的洗脚水!咱们回家去吧!”
斯捷潘挣脱玛丽雅的手,举拳打她。他是出于无意,心里痛苦才打她的。不料一拳恰好打在她肚子上。玛丽雅叫一 声哎呀,捧住肚子,在地上坐下。
“哎哟!”她哀叫道。
斯捷潘眫巴眼睛,举起两个拳头抵住他的双鬓,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去。
他回到马房里,倒在长凳上,拿起枕头来压在头上,死命咬他那只打人的手。
这时候,太太坐在她的寝室里,用纸牌占卦,算一算明天傍晚的天气好不好。纸牌说,天气会很好。
三
尔热威茨基那天晚上在邻居家里做客,一清早坐着马车回家去。太阳还没升上来。那是早晨四点钟光景,不会更迟。
尔热威茨基的头脑里乱哄哄的。⑦他赶着马车,身子微微有点摇晃。他有一半的路程要穿过树林走。
“出了什么鬼事?”他赶着马车往他做总管的庄园驰去,暗自想道。“好象有人在砍树!”
树木的砍伐声和树枝的折裂声,从树林深处传到尔热威茨基耳朵里来。尔热威茨基尖起耳朵,想了想,嘴里骂着,笨手笨脚地从那辆供快跑用的轻便马车上下来,往树林深处走去。
谢敏·茹尔金正坐在地上,用斧子砍绿树枝。他身旁躺着三棵已经砍倒的赤杨树。旁边有一匹马套在大板车上,正在吃草。尔热威茨基看见了谢敏。他的酒意和睡意顿时消散。
他脸色发白,往谢敏跟前跑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啊?”他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啊?”回声接应道。
可是谢敏什么话也没回答。他点上烟斗,继续干他的活。
“我问你,混蛋,你在干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莫非你瞎了眼?”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你给我走开!”
“什么?什么?什么?”
“你走开!用不着大嚷大叫的。……”
尔热威茨基涨红脸,耸起肩膀。
“好家伙!你怎么敢这样?”
“我就是敢。你算是什么东西?我才不怕呢!你们这种人多的是!要是见着每个人都巴结,那可太费事了。……”“你怎么敢砍树?这树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呀。”
尔热威茨基举起短马鞭,不过这时候谢敏也对他举起斧子,他才没打下去。
“你知道,坏蛋,这是谁家的树林?”
“我知道,地主家的!这是斯特烈尔契哈的树林,我会跟斯特烈尔契哈说。这是她的树林,她问话,我来回答。可你算是什么东西?听差!奴才!我不认识你。你这个过路的,走你的路吧!走!”
谢敏把烟斗在斧子上敲几下,冷冷地一笑。
尔热威茨基跑到轻便马车那儿,用缰绳抽马,箭也似的飞奔到村子里去。在村子里他找到几个见证,带着他们坐上马车,直奔犯罪地点。见证正好碰上谢敏在干活。局面顿时热闹起来。村长啦,副村长啦,文书啦,乡村警察啦,都来了。他们写了好几份公文。尔热威茨基签了名,也叫谢敏签上名。谢敏一个劲儿地冷笑。……中饭前,谢敏去见太太。太太已经知道砍伐树木的事。他没问候一声,一开口就说这种日子没法过,说波兰人打他,说他只砍了三棵小树,等等。
“可是你怎么敢砍别人的树?”太太冒火了。
“他专门整人,”谢敏嘟哝道,欣赏着太太面红耳赤的样子,一心巴望着无论如何也要给波兰人吃点苦头。“不管你说什么,他就动手打人!难道这能行吗?而且他老是打人的脸!
这可不行。……我们到底也是人嘛。”
“我问你,你怎么敢砍我的树?坏蛋!”
“他对您胡说,太太!我,确实……砍过树。……我承认。
……可是他凭什么打人!”
地主的血在太太身上奔腾起来。她忘记谢敏是斯捷潘的哥哥,忘记她的好教养,忘记世上的一切,举手就打谢敏一 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