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就在那个时候我还是觉得叶文福是最有天才的诗人,虽然落魄了,除了朦胧诗以外,能够振兴中国诗坛的人应该是他。
那次出来以后我和张承志两个人就说他,我说这个人就是关在半山上笼子里的老虎,现在把笼子打开,可以震动文坛。张承志说,不过我观察,很可能笼子打开以后,他已经不可能从山上奔跑下来,而是只会原地绕圈了,在笼子里一直那么绕,废了。果不其然,他就是废了,他的那个时代结束了。现在肯定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糟老头。伟人是时代的产物,一般人只是时期的产物或时候的产物而已。
后来我又见过叶文福一次,以前红光满面,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很魁梧壮实;这次见了觉得他就像小鸡一样。他发表《将军你不能这样做》批判别人,当时将军家里的浴缸是进口的浴缸,很贵,而他认为那是一个农民用牛耳朵里一根毛一根毛这样集腋成裘换取外汇买来的。他很早就批判官僚太奢侈,批判了腐化,那时的腐化跟今天比起来,简直是俭朴到极点。他不是反党,他是看到一些共产党的领导干部生活上的奢侈。他批判的谭善和是工程兵的司令,后来到新疆军区当过政委,王小建是他的秘书。
四届文代会以后举办茶话会,叶文福在那里坐着。那时候叶文福名气大,于洋跑过来给他敬酒,于洋是老前辈,说我儿子可崇拜你了。叶文福说,你们这种人,哪里都少不了你们,他把于洋训斥了一顿。人家来赞扬他,他把人当面骂了一顿。
他是农民家庭出身,也比较苦,上了师范,以后当了兵,这个人有点文化,脑袋也聪明,但是农民的底层意识影响了他。这个家伙才气纵横,胆子也大,当时茶话会上邓颖超讲话后,他从后台迎上去了,没人安排,他自己跑上去见邓颖超,说明对老一辈革命家还是崇敬的。他说邓大姐,我是叶文福。
邓颖超的反应多快,你就是叶文福啊,握了握手。叶文福赶快补充,我是个新兵,邓颖超当时说了一句话,你确实是个新兵,你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枪往哪里开。邓颖超都知道他。
叶文福后来看了我的《山岳山岳,丛林丛林》,他就给我题在本子上,“那些不意而出的诗句,是你久养的兵丁。”这是叶文福的句子。
不是我超过了叶文福,是叶文福的凋落,证明了人的局限性有时候是可以致命的。此外我也很惋惜,本来是很有才华的诗人,他可以作大诗,有那个气度,但最终在诗的道路上中途夭折了,夭折也不能怪社会,是他自身的思考局限了他。
叶文福是我在上世纪70年代给自己树的一个标杆,我要超过他,首先也要向他学习,学习他的某种精神状态,某种自信力和他的直率,没有比叶文福直爽的人,但他也作秀。我当时请他吃饭,我们混得挺好的时候,他竟然脑子一转,说你休想让我推荐稿子。我确实想让他推荐稿子,他竟然看透你,直言不讳。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跑到《诗刊》去了,头一次看到《诗刊》办公楼,像看圣地一样,走廊里站满了人,都是天下来膜拜的香客,而且衣着打扮气度都是上等人,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卑微得很。进去以后人家问我找谁,我知道有一个时永福在那里,他是山西人,在“四人帮”时期也比较有名,写了不少东西。我说我找时永福。我就去了时永福办公室,我不认识人家,就说是叶文福介绍我来的,打叶文福的旗子,要不然人家不理你。他说那好,我们聊了聊。时永福很友好,很热情,不让你感到不自在。我也没敢多占人家的时间,留个地址,就走了。
我现在把诗看得一文不值,诗是什么东西,就是没有人看的东西。你说人生最后的反差有多么大。这中间也有诗歌本身的问题。真正伟大的文学少而又少呵,那是无数垃圾中的一点金子。
我原来把《诗刊》一本一本都存在一起,有一次搬家的时候,翻了一下,那一期《诗刊》正好有叶文福的《将军你不能这样做》,我专门放起来。时隔三四十年再看,仍然觉得时代精神和生活气息不差,比今天这个亲切,今天的《诗刊》不知所云,诗可能不知道走到哪去,也证明了我们和现在的诗隔膜有多大,不能都怪人家不好,你还得想到自己落伍。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的文学鉴赏力和判断力在提高。包括1950年代的《星星诗刊》,我也保存着几本,相当精彩。
原载《南方周末》2013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