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吗?”新使女帮玛鲁霞脱掉大衣,问她说。“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卢布。……”这一次候诊室里女病人特别多。所有的家具上都有人坐。
有个男人甚至坐在钢琴上。十点钟诊病开始。十二点钟,医师停止诊病,开始动手术。下午两点钟,他又开始诊玻一 直到下午四点钟才轮到玛鲁霞。
她一直没喝茶,等得很疲乏,由于发烧和激动而周身发抖,竟然没有留意到她自己是怎样在医师对面圈椅上坐下的。
她头脑里有点空荡荡,嘴里发干,眼睛上蒙着一层雾。透过那层雾,她只看见东西闪来闪去。……他的头时隐时现,胳膊和小锤子也时隐时现。……“您到萨马拉去过吗?”医师问她说。“为什么您没去呢?”
她一句话也没回答。他敲一阵她的**,然后听诊。她的左肺尖的浊音已经扩大范围,几乎整个肺部都有。连她的右肺尖上也可以听出波音了。
“您不必到萨马拉去了。您别出门,”托波尔科夫说。
玛鲁霞隔着那层雾在他冷漠严肃的脸上看出一种近似怜悯的神情。
“我不去,”她小声说。
“您要告诉您的父母,不要叫您到露天底下去。您要避免吃难消化的粗食。……”托波尔科夫开始叮嘱各种事情,讲得娓娓不倦,发表了一大篇演讲。
她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听见,透过那层雾瞧着他一张一 合的嘴唇。她觉得他讲得太久了。最后他停住嘴,站起来,眼睛盯着她,等着她走。
她没走。她喜欢坐在那把舒适的圈椅上,害怕回家,害怕见到卡列丽雅。
“我说完了,”医师说。“您可以走了。”
她扭过脸来对着他,瞧他。
“不要把我赶走!”医师如果略微懂得察言观色,就会在她眼睛里读到这样一句话。
她眼睛里掉下大颗泪珠,胳膊无力地垂在圈椅两旁。
“我爱您,大夫!”她小声说。
由于内心燃起烈火,她脸上和脖子上泛起了红霞。
“我爱您!”她又一次小声说。她的头摇晃两下,无力地垂下来,额头碰到桌子。
那么医师呢?医师……行医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涨红脸。他的眼睛开始眫巴,就象顽皮的男孩被人罚跪一样。他一次也没听到过任何女病人说这样的话,而且是用这样的方式!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说过这话!莫非他听错了?
他的心不安地翻腾,怦怦地跳起来。……他窘得不住咳嗽。
“米科洛沙!”隔壁房间里响起一个说话声,他那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妻子在半开着的房门口露出两个粉红色脸颊。
医师利用那声喊叫,很快地走出诊室。他巴不得找个借口,只要能摆脱这种别扭的局面就成。
过十分钟,他走进诊室里来,玛鲁霞已经躺在长沙发上。
她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一条胳膊同一绺头发一起,垂到地板上。玛鲁霞已经不省人事。托波尔科夫红着脸,心跳着,悄悄走到她跟前,解开她衣服上的带子。他扯掉一个领钩,自己也没觉得就把她的连衣裙撕开了。不料连衣裙所有的皱边里,线缝里,角落里掉下许多东西来,落在长沙发上,那是他的处方、他的名片、他的照片。……医师往她的脸上喷水。……她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瞧着医师,沉思不语。她心里在问:我是在哪儿啊?
“我爱您!”她认出医师,呻吟道。
她的目光充满热爱和祈求,停在他脸上。她那神情象是受了枪伤的小野兽。
“我该怎么办呢?”他问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问话的声音,依玛鲁霞听来,不象他往日的声音,不那么平稳,咬字不那么清楚,而是柔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了。……她的胳膊肘发软,支撑不住,头就倒在长沙发上,可是眼睛仍然凝神瞧着他。……他在她面前站着,在她眼睛里看出祈求的神情,感到他处境极其可怕。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头脑里出现一种以前从没发生过的、生疏的情况。……千百种往事的回忆,不请自来,纷纷在他发热的头脑里活动。这些回忆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那对充满热爱和祈求的眼睛招引来的?
他想起他的幼年时代,想起他怎样擦亮老爷家里的茶炊。
除了擦茶炊和后脑勺挨打外,他的记忆里又闪过那些男恩人和穿着厚大衣的女恩人,闪过宗教小学,主人家因为他有一 条“好嗓子”就把他送去上学了。在宗教小学里,他挨过不少打,吃的是搀沙子的稀粥,后来宗教小学又换成宗教中学。
在宗教中学里,他学拉丁语,常常挨俄,幻想,读书,同掌管校务的神甫的女儿恋爱。他还想起他怎样违背恩人们的心意,逃出宗教中学而进了大学。他逃跑的时候,口袋里连一 个小钱也没有,脚上穿着破靴子。那次逃跑多么有意思!到了大学里,他为读书而挨饿受冻。……艰难的道路啊!
最后他胜利了,用他的额头打通一条通到生活去的隧道,走完那条隧道,然后……喏,他精通他的业务,读很多书,工作很忙,准备夜以继日地干下去。……托波尔科夫斜起眼睛,瞧着那些胡乱地放在他桌上的十 卢布和五卢布钞票。他还想起那些太太和小姐,钱就是刚才从她们手里收下的。于是他脸红了。……难道他走完那条辛苦的道路完全是为了五卢布钞票和太太小姐们吗?是的,完全是为了这些。……在回忆的压力下,他威严的身材变得瘦小,傲慢的气概消失,光滑的脸上现出皱纹来了。
“我该怎么办呢?”他瞧着玛鲁霞的眼睛,又一次小声说。
他在那对眼睛面前感到羞愧。
如果她问一句,你在行医的整个时期都做了什么,得到什么,那该如何答对呢?
只有五卢布和十卢布钞票,别的一无所有!为了挣钱,他把科学、生活、安宁,统统献出去了。那些钱给了他公爵府般的住宅、考究的桌子、马车,一句话,给了他种种所谓的舒适。
托波尔科夫想起他在宗教中学时代的“理想”以及大学时代的幻想,于是眼前这些蒙着贵重丝绒的圈椅和长沙发,这些铺满地毯的地板,这些烛架,这个值三百卢布的时钟,在他心目中就统统变成一滩可怕而粘稠的污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