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苦得心里发紧,此外,又有一种热烈的和离经叛道的愿望使她透不出气来。……有时候,她恨不得一走了事,可是到哪儿去呢?不消说,她想到另一个地方去,在那儿生活的人不在贫穷面前发抖,不沉湎于酒色,专心工作,不成天价同愚蠢的老太婆和醉醺醺的傻瓜闲谈。……于是,在玛鲁霞的想象里,象一枚拔不掉的钉子似的,出现一张正派而聪明的脸,她在那张脸上看到智慧,看到渊博的学识,看到疲劳。这张脸是没法忘记的。她每天都看见那张脸,而且是在最幸运的情况下,也就是在那张脸的主人正忙于工作,或者显出正忙于工作的样子的时候看见。
托波尔科夫医师每天都从普利克隆斯基家的门前急驰而过,坐着他那辆豪华的雪橇,盖着熊皮毯子,赶车的是个胖子。他的病人很多。从凌晨起他就出诊,一直忙到夜深,一
天之内能够跑遍所有的街道和小巷。他坐在雪橇上就跟坐在圈椅上一样,气度庄严,昂起头,挺起胸,不看两旁。从他熊皮大衣那毛茸茸的皮领里,只露出又白又光滑的额头和一
副金丝眼镜,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玛鲁霞能看到这些也就心满意足了。她觉得这位人类恩人的眼睛似乎透过眼镜射出冰冷、高傲、轻蔑的光芒。
“这个人有权利蔑视一切!”她暗想。“他聪明过人!而且他的雪橇多么豪华,他那些骏马多么漂亮!他过去却是农奴!
必得是多么坚强有力的人,才能生下来是奴仆,而后来却成为象他这样高不可攀的人!”
只有玛鲁霞还记得医师,其余的人却已经开始忘记他,而且,要不是他做了一件使人想起他的事,人们很快就会把他忘光。他所做的那件事却未免太叫人难受。
圣诞节第二天中午,普利克隆斯基一家人都在家,前厅里胆怯地响起了门铃声。尼基佛尔走去开门。
“公爵夫人在家吗?”前厅里响起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没等答话,就有个矮小的老太婆溜进客厅里来。“您好,公爵夫人,老人家,……恩人啊!您近来可好?”
“您有什么事?”公爵夫人问,好奇地瞧着老太婆。叶果鲁希卡凑着空拳头扑嗤一笑。依他看来,老太婆的头象是熟透的小香瓜,上边翘起一根小尾巴。
“您不认得我了,好太太?莫非您不记得我了?您把普罗霍罗芙娜忘了?您生小公爵就是我接的生啊!”
小老太婆就跑到叶果鲁希卡跟前,吧嗒着嘴,很快地吻他的胸口和手。
“我不懂,”叶果鲁希卡生气地嘟哝说,把手在上衣上擦干净。“那个老魔鬼尼基佛尔,把各式各样的傻瓜都放进来了。
……”
“您有什么事?”公爵夫人又问一遍,她觉得老太婆身上冒出一股很浓的橄榄油气味。
老太婆在圈椅上坐下,说了一段极长的开场白,然后微微地笑,做出媚里媚气的样子(媒婆总是媚里媚气的),声明说公爵夫人有一宗货物,而她这个老太婆却有个买主。玛鲁霞脸红了。叶果鲁希卡鼻子里哼一声,发生了兴趣,往老太婆跟前走去。
“奇怪,”公爵夫人说。“这样说来,您是来说媒的吧?给你道喜,玛鲁霞,有人来向你提亲了!他是什么人呢?可以打听一下吗?”
老太婆呼呼地喘气,把手伸进胸前的衣服里,从那儿取出一块红色花布手绢。她解开手绢包上的结子,把包里的东西抖落在桌子上,于是一张照片随着一个顶针掉下来。
大家都皱了皱鼻子:那块红地黄花的手绢有烟草味。
公爵夫人拿起照片来,懒洋洋地举到眼睛跟前。
“他是个美男子,好太太!”媒婆开始说明照片上的人。
“他阔绰,出身高贵。……这个人好得不得了,从不灌酒。
……”
公爵夫人脸红起来,把照片递给玛鲁霞。玛鲁霞顿时脸色煞白。
“奇怪,”公爵夫人说。“要是大夫有心,那么我想,他自己就可以来。……这根本用不着找中间人嘛!……他是受过教育的人,可是想不到……。是他打发您来的吗?是他本人打发的?”
“是他本人的意思。……他对你们很中意。……你们是上流人家。”
玛鲁霞忽然尖叫一声,手里捏紧照片,飞快地跑出客厅。
“奇怪,”公爵夫人接着说。“这真叫人惊讶。……我简直不知道该对您说什么好了。……我再也没料到大夫会这么办事。……他何必惊动您呢?他自己就可以到我们家里来嘛。
……这样办事甚至惹得人不痛快。……他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商人家庭。……再说商人现在过日子也不按老章法了。”
“怪人!”叶果鲁希卡咕噜一句,轻蔑地看着老太婆的小脑袋。
这个退伍的骠骑兵宁可付出很高的代价,只求能让他伸出手指头去哪怕在小脑袋上只“弹”一下也好!他不喜欢老太婆,犹如大狗不喜欢小猫一样。他一瞧见小香瓜般的脑袋,简直就象狗那样兴奋起来。
“是啊,好太太,”媒婆说,叹口气。“虽说他没有公爵的爵位,不过,我可以说,好公爵夫人……。您可是我们的恩人埃哎呀,罪过,罪过!难道他不高贵?他什么样的教育都受过,又阔绰,主又赐给他各式各样的荣华富贵,圣母呀。
……要是您愿意叫他上这儿来,那就照您的意思办。……他肯来的。为什么不来呢?可以来的。……”老太婆攀住公爵夫人的肩头,把她拉过来,凑着她耳朵低声说:“他要六万。……这是理所当然的!老婆是老婆,钱是钱嘛。您自己也明白。……他说,‘我娶媳妇不能不要钱,因为她在我这儿准会得到各式各样的享受。……那她自己就得有钱。……’”公爵夫人涨红了脸,离开圈椅站起来,她那件沉重的连衣裙沙沙地响。
“麻烦您转告大夫,就说我们都觉得奇怪极了,”她说。
“我们很不痛快。……这样是不行的。此外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您说了。……你怎么不说话呀,乔治?让她走吧!这真叫人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