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走后,公爵夫人用手抱住头,倒在长沙发上,开始哀叫道:“瞧,我们都活到什么地步了!”她哭道。“我的上帝啊!
一个看病抓药的郎中,下贱货,昨天的奴仆,居然到我们这儿来求婚了!还说他高贵!……高贵!哈哈!你们倒是说说看,他有哪点儿高贵!他打发媒婆来了!可惜你们的父亲不在!他可不会把这种事白白放过去!那个庸俗的傻瓜!大老粗!”
不过使得公爵夫人抱屈的,与其说是一个平民来向她女儿求亲,倒不如说是人家向她要六万,而她没有这笔钱。只要对她的贫穷有一丁点暗示,她就感到受了侮辱。她不住哭号,一直闹到夜深,而且夜里有两次醒过来,又哭两次。
然而媒婆的来访,对任何人的影响都不及对玛鲁霞严重。
可怜的姑娘象是一下子得了极厉害的热玻她四肢索索地抖,倒在床上,把滚烫的头藏在枕头底下,用尽全力解答一个问题:“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伤透了她的脑筋。玛鲁霞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了。这个问题既表现她的惊讶,也表现她的慌张,更表现她暗中的喜悦,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又不好意思承认她的喜悦,却要瞒过自己。
“这是真的吗?!他,托波尔科夫。……不可能!事情有点蹊跷!老太婆搞错了!”
同时那些幻想,那些最甜蜜的、心向往之的、令人心醉的幻想,那些使人头脑发热和心脏缩紧的幻想,纷纷在她头脑里活动起来,她小小的全身心沉浸在说不出的欢乐里。他,托波尔科夫,要她做他的妻子,可是要知道,他是那么庄重,漂亮,聪明!他把他的一生献给人类,而且……坐着那么华丽的雪橇!
“这是真的吗?!”
“我可以爱他!”临近傍晚,玛鲁霞做出决定。“啊,我同意!我丢开一切偏见,跟这个农奴走遍天涯海角去!哪怕母亲只说一句怪话,我也会离开她!我同意了!”
至于那些次要的和更次要的其他问题,她都没有工夫去考虑。她根本顾不上了!例如,为这件事何必派媒婆来呢?他爱上她的哪一点,而且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如果他爱她,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她哪里有心去管这些以及其他许多问题呢?
她震动,惊讶,……幸福,……这在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同意!”她小声说着,竭力在想象里描绘他的脸、他的金丝眼镜以及从眼镜里往外看的他那对聪明、稳重、疲乏的眼睛。“让他来吧!我同意了。”
玛鲁霞正这样在床上翻来复去,全身心感到幸福得发热,那个媒婆却在走访一个个商人家庭,大量散发医师的照片。她从这个富裕人家走到那个富裕人家,寻找货物,以便向“高贵的”买主推荐。托波尔科夫并没打发她专列普利克隆斯基家去。他打发她“随便到哪儿去都行”。他感到他有必要结婚,可是毫无成见:对他来说,不论媒婆到哪一家去说亲,都完全一样。……他需要的是……六万。六万,少了不行!他打算买下的那所房子,少了这笔款子就买不成。他想借这笔钱,却无处可借,想分期付款,人家又不答应。剩下来就只有一 个办法:为筹钱而结婚,他果然照这样做了。确实,讲到他有心用喜曼①的枷锁束缚自己,这跟玛鲁霞毫不相干!
晚上十二点多钟,叶果鲁希卡悄悄走进玛鲁霞的寝室里来。玛鲁霞已经脱掉衣服,竭力要睡熟。出乎意外的幸福使得她疲乏了,她的心怦怦地跳,一刻也不停,声音似乎响得整个房子里都听得见,因此她打算好歹安一安神。叶果鲁希卡脸上每条细纹里都藏着一千种秘密。他鬼鬼祟祟地咳嗽一 声,意味深长地瞧着玛鲁霞,然后,仿佛打算告诉她一件极其重大而秘密的事似的,在她脚旁坐下,微微弯下腰去凑近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玛鲁霞?”他小声开口说。
“我要开诚布公跟你谈一谈。……谈一谈我的看法什么的。
……要知道,我是为你的幸福打算。……你就嫁给那个人……嫁给托波尔科夫吧!你不要装腔作势,嫁给他算了!他这个人在各方面……。而且他阔绰。他出身低贱也没什么关系。你不要把这放在心上。”
玛鲁霞把眼睛闭得更紧了。她害臊。同时,她听到哥哥同情托波尔科夫,又感到很愉快。
“是啊,他阔绰!至少,人没有饭吃就活不成。你只顾等公爵和伯爵来求婚,可是说不定你什么也没等着就活活地饿死了。……要知道,我们家里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呸!全空了!可是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啊?你不说话是表示同意吗?”
玛鲁霞微微一笑。叶果鲁希卡笑出声来,而且生平第一 次热烈地吻她的手。
“你就嫁给他吧。……他是受过教育的人。而且我们会过得多么好!我们的老太婆也就不会再哭哭啼啼了!”
然后叶果鲁希卡沉浸在幻想里。他幻想一阵,摇摇头,说:“只是有一件事我弄不懂。……他何必打发那个媒婆来呢?为什么他自己不来?这事有点蹊跷。……他不是那种打发媒婆说亲的人埃”“这倒是实在的,”玛鲁霞暗想,不知什么缘故打个冷战。
“这也真有点蹊跷。……打发媒婆来说亲是愚蠢的。确实,这是什么意思呢?”
叶果鲁希卡素来没有推断事理的本领,可是这一回他却推断说:“不过要知道,他自己没有工夫闲溜达。他一天到晚忙着工作。他跑来跑去,走遍病人们的家,忙得不亦乐乎。”
玛鲁霞心情安定下来,然而没有持续很久。叶果鲁希卡沉默片刻,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懂。他吩咐那个老妖婆说明陪嫁钱至少要六万。你听见了吗?她说:‘要不然就不行。’”玛鲁霞忽然睁开眼睛,周身打个冷战,急忙起来,坐好,甚至忘记用被子盖上肩膀。她的眼睛开始发亮,脸颊发红。
“这话是老太婆说的?”她拉住叶果鲁希卡的手说。“你对她说:这是胡扯!象那样的人,也就是说,象他那样的人……不可能说这种话。他……要钱?!哈哈!只有不知道他多么骄傲,多么正直,多么不爱财的人,才会怀疑他有这种卑鄙的想法!是啊!他是个优秀无比的人!人们不想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