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不仅给燕子以美貌,也赋予燕子美好的德行。用儒家的道德准绳观照燕子,燕子称得上“仁义礼智信”皆有。燕子筑窝,不择贫富贵贱,不选门槛高低,只要认定谁家,如果主人和燕子都不出意外,它们都会岁岁来续窝筑巢,决不会单方面地扑灭主人怀念它们的幽情。每双燕子的心中,都有它们魂牵梦绕的一幢茅舍。燕子这种从不琵琶别抱、返本归元的天性,称得上是“不辞故国三千里,还认雕梁十二回”。燕子是喜欢洁净的鸟儿。为保持它们翅羽的光滑和亮度,它们经常用清澈的泉水梳理羽毛。雏燕在窝中排出的粪便,老燕子会随时一口口叼出院外;即使正在抱窝的雌燕,也会飞到院外排泄污物。除了老燕子白天喂食时和雏燕喁喁私语外,在夜间它们总是静气屏声,绝不打扰主人的梦境。只吃活食的燕子,是农人公认的益鸟。它们从不叼啄农家的五谷,专吃飞动的虫蛾。据昆虫学家推算,一双燕子及其子女在北方生活的半年里,要吃掉各种害虫一百万只,是护卫庄稼的真正天使。燕子也从不像有些鸟儿那样,为争食而“鸡扑鹅斗”,俨然谦谦君子……
大自然神秘的原则,造物主微妙的功夫,在燕子身上得到了灵异的体现。在预报狂风暴雨方面,它们决不逊于气象台。每当暴风雨到来之前,燕子们总是集结在一起,擦过房顶,擦过树头,擦过河面,忽上忽下地群体鸣叫,仿佛是在焦急地提醒农人:快戴上斗笠,快披上蓑衣,尽早收工,尽快让牛羊归栏……每当看到这种场面,我就觉得,神奇的燕子,仿佛能读得懂阴云在天宇中写下的文字,能辨得出狂风在江河里画出的图画。
“燕子不进愁门”,是家乡的俗语。想不到这话在我老父亲身上竟成了谶言。迟暮之年的老父,特别喜爱年年都来家中筑巢的两窝燕子。2009年清明已过,两对燕子却未如期而至。九十五岁高龄的父亲,便一天数次拄杖院中,引颈南望。五弟为卸掉老父的心病,说西院的两窝燕子都来了,也是咱们家的。转年初春,老父缠绵病榻,不能下地,清明过后,还叨念着燕子怎么还没有来。虽然西院五弟家的燕声不断传来,老父却摇头苦笑。农历三月十七日,老父便驾鹤西去。在父亲谢世近两周年的清明节前,两双燕子又来东院做窝了,这又应了“燕对愁门不过三(年)”的俗语。
大自然将自己灵魂中的小小一部分剥离出来,给人类造就了燕子这样晨风般温存、月光般柔顺的喜鸟。乡人凡遇吉祥事儿,总与燕子联系在一起。去年,五弟的女儿考上军校研究生,他“归功”于家中新添的两窝燕子。邻村我的一远房亲戚,在镇上买了楼房,去岁他乔迁新居不久,便见一对燕子在他家住的三楼檐下筑巢。燕栖楼中,实乃罕事。为不打扰燕子垒窝,他举家又迁回乡下十几天。待头窝燕子出飞后,他的独生女儿超常发挥,考上了大学。此事在故乡,一时传为美谈。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是在北京、天津,还是在省城、县城,人们随处都能看到燕子们放胆尽性飞翔,能听到燕子内蕴灵动的歌唱。后来,燕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先是稀少了,继而消失了。今天,即使在工业比较发达的镇子里,也难觅到燕子的倩影了。
大城市里排排高楼豪厦一天天进逼,片片田野碧树一尺尺退缩,使得燕子栖息的领地愈来愈狭窄;车流、物流代替了护城河的银波细浪,人流、信息流,代替了城中湖、林中泉那醉涡里漾出的笑意,使得燕子无处用洁净的涟漪,去洗濯它们的亮羽素脯;化工的毒气、车辆的尾气,乃至氟利昂的过度排放,已玷污了燕子那纯净的歌喉,使它们再也难以唱出音质纯美的歌声。生活在竞争漩涡中的城里人,很少去怀念、关心燕子了。市场上的盘算,比高级计算器与电脑的硬盘、软盘来得更为复杂,不少人的血管里“疙瘩”着的是开发、买地、利润、效益、股票的K线图、物价的CPI、住室的宽与窄。看来,城里人已经单方面地撕毁了人类与燕子在史前就定下的和睦相亲的“无字契约”。
生存与发展是一切生灵的愿望。当乡下人潮水般涌入城市的时候,在城里已无一檐之栖的燕子,却纷纷飞到绿水青山的乡下。这大概是我家两个院落里竟然有了六窝燕子的缘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儿歌,城中幼儿园的孩童,无一不唱得声情并茂;但其中的绝大多数孩子,却生下来就没见到过燕子。孙子檀檀明年秋天就要上学了,我想来年在故乡的孩童们吹响柳笛的时候,一定要带他回老家去看看燕子。他只有看到燕子筑巢,才能懂得什么是辛勤劳苦;他见到老燕喂雏燕的情景,才能明白什么是“嗷嗷待哺”,什么是养育之恩。他只有看到故乡人是如何关爱燕子,长大后才会真正领会:人类的生存与万物紧密相关,也与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只蜜蜂、每一只蝴蝶息息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