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四十年来丹青梦
王十月
当作家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我少时的梦想,本是想当画家的。
这梦想大抵源于我幺叔的影响。我是乡间少有的才子,写一手漂亮的赵体字,会许多种乐器:月琴、口琴、二胡、手风琴、笛子……幺叔讲过,他童年时,一次放学路上,听见有人吹口琴,那是他第一次听人吹口琴,听得入了迷,跟着那人走了很远,天黑了,他迷了路。后来,我以此为原型,写成了短篇小说《口琴,獐子和语文书》,这小说是幺叔的故事与我的故事的结合体。
幺叔还会写鹊体字,用一块橡皮,蘸了广告色,几笔就画出一只喜鹊、蝴蝶,再添几枝梅花、竹枝、兰草,组合成字。过春节时,别人门前贴墨笔字春联,幺叔家门前贴神奇的鹊体字。我在南方的工业区和一些旅游景点见过写鹊体字的,给人写一条姓名收费30元,全是一些弯弯绕,一只鹊也没有,比起我幺叔的字,相差远矣。
幺叔还会作画,常画迎客松和桂林山水。天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多!
我父亲说,这些都是他瞟着学的。“所谓瞟着学,经常就是瞟一眼就会了。”我父亲说这话时,很是骄傲。父亲从未因我而骄傲,却常为我幺叔骄傲。
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幺叔是我绝对的偶像,我无限崇拜他,喜欢听他坐在月光下用二胡拉《天涯歌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幺叔本有大好的前程,他学习成绩好极了,从来都是老师们的宠儿,但“***”开始了,幺叔响应号召,扎根新农村,一扎就是一辈子。
我曾偷偷翻看过幺叔的毕业留言册,上面写满了同学们真挚豪迈的祝福:“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心,我们齐努力,扎根新农村。”幺叔回家后进了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教了一辈子书,大队变为村,后来,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村小学撤了,幺叔下岗,拿了国家3000元补贴。幺叔老了,不再吹拉弹唱,不再画画,只在春节写春联时,才拿一下毛笔,也不再写鹊体字。再后来,年近60的幺叔出门打工,在佛山、东莞漂泊。年纪大了,不好找工作,他只能在陶瓷厂当搬运工,那是我当年干了几天就逃之夭夭的苦力活。
幺叔年轻时,有许多追求者。记得有一次,一位漂亮的女老师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我给我幺叔带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亲手交给我幺叔,可幺叔不在家,我将信给了我幺妈。
幺叔、幺妈打了一架。
许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就会想起幺叔坐在月下拉二胡的样子: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童年时,我梦想做幺叔那样的人,有才华,会画迎客松,会画桂林山水,受人尊敬,为人耿直。我常去偷他那已干成块状的广告颜料回家画画。
众多侄子中,幺叔最疼我,待我与待别的侄子不同。幺叔说我像他,他的梦是没了,他对我寄予厚望。幺叔家有一本《芥子园画传》,是幺叔的宝贝,那时有人结婚会打“宁波床”,床上雕繁复的花,安着许多小玻璃,里面镶着画。幺叔为人画“宁波床”。《芥子园画传》是他的师傅。后来没人用“宁波床”了,都用西式的“六弯床”,《芥子园画传》不知怎的就成了我的,不记得是幺叔送我的,还是我偷来的。
于是,我得空就描《芥子园画传》,那时根本不知道有宣纸,就拿铅笔在烟盒纸背面描。也许是描得太投入,下课在描,上课也在描,没有烟盒纸,就描在课本上,课本上都是图画。数学课上,被老师发现了,命我当着全班同学,将书上的图画一一抠下,然后当众咽下。
因此,我尝过画的滋味。
许多年后,我走出家门,在武汉打工,进时装公司当画师,远在家乡的小妹给我写信,信中满是自豪,说哥你能找到一份当画师的工作,全因儿时吃下了许多图画的缘故啊。远在武汉、初出家门,还少不更事的我,读到小妹的来信时泪如雨下。
我一直有画家梦,并未被老师吓退。初中时,依旧在上课时偷偷作画,在我最不喜欢的数学课上,我画了一张“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数学老师姓朱,人甚好,看见了,并未责怪我,还表扬说:“画得不错,有鼻子有眼的。”受到鼓励,我信心倍增,周末回家,不去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却从幺叔那里弄来颜料,给那张“孙悟空大战二郎神”精心上了彩。周一上学,故意将那张上了彩的画放在桌上,等着老师来表扬。老师没有表扬我,却将我的画高高举起,说:“作业一题都没做,夸你画得好,你还上了彩,真的是,说你胖你就喘,说你脚小你就加劲崴。”老师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