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原回来大约半个月,若阿内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高兴,声音爽朗,她搞不清自己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内心,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非常兴奋,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想来见她。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刚从法国飞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在做一个干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于是若阿内忽然想到某个战争笑话中的最后一句: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奸),另一个受惊(受J)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兴趣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感到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两周前,若阿内在高原上遇到的水荆秋,胡子拉碴,碰巧住到同一个酒店,与他相对的刹那,若阿内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正如有的去烧香拜佛的人,进庙宇见到菩萨便泪流满面,甚至号啕大哭。当时若阿内的车刚被倾泻的山石砸毁,车里其余四人全部丧生。
若阿内沉默了,仿佛正考虑做与不做。事实上,她的心动了一下(不为那件小东西)——没想到,他在法国也惦念她。她只是偶尔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静,尤其是在高原夜晚,她不曾草率被肉欲俘获,那个贞洁的夜晚慰藉着她,这像无数渴望自杀的人,自杀的念头倒成了巨大的安慰,他们借此安然度过许多不眠之夜。她知道水荆秋温文尔雅,不可能为一个单纯的目的而来,也不可能有多么复杂的企图,是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坦然的做法是锁好心里那条狗,清扫门庭,打开柴扉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提前设计或预先设定,都是与自己过不去,能在某些时刻得到自然舒张的人性,未必就是毁灭。
人的卑劣在于先给自己一个说法,然后钻自己空子;先给自己树一个障碍,然后将它扳倒。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理智。若阿内正是这样,她清醒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小东西能让她感动,心潮起伏,那么,这个一米八的大活物从法国到香港再到长沙,即便他不歼她,她也可能将他引诱。总之,答应他来见她,基本上算答应他歼她了。水荆秋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那个夜晚,他的咖啡色皮夹克摩擦她的黑色风衣,那既温馨又淫荡的细腻声响,常常令她心悸。
若阿内根本没有犹豫的余地。事实上,她一直都在考虑,做,还是不做。做,意味着自己决定当他的情人,不做,身体或许充当诱饵——肉体有时候比灵魂更能攫取男人的心。她期望看到婚姻的曙光。他抱紧她不撒手,仿佛经历无数相思的煎熬。她感觉那道槽痕还在,这次压得更深。她问他为什么分开后一直不给她电话。他一声沧桑叹息。若阿内是个聪明的女人(不排除偶尔自作聪明),觉得自己明白他(已婚男人)的处境,出于对他的宽慰与感动,她热情地吻了他。她为自己的热情感到骄傲——她慰藉了一个身心疲惫的男人。
后来,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醒来发现彼此的嘴唇还胶合在一起,他的手搭在她的臀部(她感觉是一只毛茸茸的熊掌)。天快要黑了。她在他的怀里至少睡了三个小时(她原本只能独自才能睡好,或者是背对着男人才能勉强入睡)。她悄悄移开脸,看着两具平放的肉体,暗自吃惊。
她仔细看他:几乎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长得草率,相貌憨钝,鼻子大,嘴唇不薄,额上刻有浅纹,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在男女之事上的绵密细致与温存(虽然若阿内感觉并非太好,尚欠磨合),她之前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与之相比。其实开始时若阿内感到别扭:他的油性头发未能及时清洗;牙齿似乎使用过度,有一颗缺牙,一颗假牙,还有烟垢焦黄;睫毛短浅几近于无,脸上几颗老年斑如华发同样早生——差不多就是个糟老头了——而恰恰正是这些,让她感觉他一生精神丰富,忍辱负重,她敬佩他,莫名其妙觉得有责任爱他;他在高原给过她刹那的温暖,是劫后余生的第一缕阳光,她不去爱他,她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