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人性如何承受,
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献给LJ
早起。天阴有雾。一夜噩梦,腮部鲜活的青春痘使旅行者脸色黯淡。她松松垮垮,走下酒店台阶,心想打道回府,两腿又径直往前。对自己撒娇,被自己拒绝,旅行者坚定地走向马路对面。背囊饱满欲裂,七彩耳环晃荡,登山鞋一步一震,树叶颤动,尘土纷纷。军绿色裤子到处是口袋,装有话梅、姜片、口香搪以及零钱、手机、纸碎,像杂货铺。诗人植物的照片,独占一处,他温和的怀疑主义者的眼神,紧贴旅行者的大腿。
“愉快或悲伤地走在现实的影子中,势必错失此刻正在形成的那个景象。”旅行者嘴里含着话梅。紫色太阳镜反光。脸色冷酷。那闲于抽烟,并不主动揽客的的士司机很有个性。她朝车窗俯身。个性司机止不住一阵抽搐,如见鱼咬饵,扔了烟屁股,恢复生意人的殷勤。
“去西南汽车站。”旅行者说。一杯温水的声音。司机黑脸白牙,黑须遮住上唇,顺巴一声,问旅行者“打算到哪里游玩”。“你认为该去哪里。”旅行者反问。司机嘴里一团银光,问:“姑娘哪里人。”夹生的普通话。出生地。籍贯。户口所在地。工作生活的城市。旅行者半晌回答“不知道”。司机两眼一翻,眼珠子好比玻璃球从黑暗中滚到了亮处,闪烁了一下,消失于黑暗。余光落在旅行者的手上。腕上套着一串佛珠。十指交叉,指尖,指甲修得精致。
“烧香拜佛还是游山玩水?”司机问道。
司机说了好几个地方,重点提到巴隆镇,周到地介绍了当地的民俗风情,并说十一月份来,不算最佳,但避过了旅游旺季,宾馆打五折、六折,便宜得一塌糊涂,他打个电话,三折都能住下。司机停下活泛的嘴巴,从后视镜膘一眼旅行者。后者果然高兴,说真的么,那去巴隆。司机说一点也不假,曾帮过许多朋友订房。旅行者阴了脸:“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出来花钱的。”司机尴尬,他沉默片刻,问旅行者的职业。旅行者又兴致勃勃地要他猜。司机猜了一百米远,旅行者一路摇头,突然决定去拇指山。司机踩一脚刹车,说道:“西南汽车站没有去拇指山的车,只有郊区的新站才有。”
车往郊区开。城市的新鲜色彩越来越淡,慢慢地开始破败、杂乱与荒芜。旅行者心慢慢慌了,旁敲侧击道:“汽车站弄到郊区,真没道理。”司机嘴里一团银光,笑而不答,好像旅行者已是瓮中之鳖。旅行者摸了摸背囊里的刀,两万现金,手心出汗。路上的年轻小混混,眼含得意与邪恶,仿佛她正向他们的网中游去。水草倒向两边。寂静的声音振聋发啧。车停了,一个小混混弯下腰,与司机相熟,边说话,边放肆地看旅行者。似乎是商量先xx后xx,或劫财弃色。旅行者耳边瞥车鸣叫。一头掀泥巴的猪。鸡飞狗跳。云盖住了太阳。一具女尸。人们议论纷纷。早晨的阳光,熟透的橘子颜色。白面团般的小猪仔,在地坪里滚动。一支足球队。撒开细脚伶仃,满地花瓣印。父亲皮带穿了一半,反抽出来:“瞎了眼,见猪不赶。”母亲用身体挡住:“孩子还小,哪经得起皮带抽?”猪散了。父亲与母亲还在厮打。漫长的空缺,母亲失踪。一包酥脆的油炸兰花根,带回了母爱。偷看姐姐洗澡。浴室里飞出一块砖头。一条红领巾做的三角裤,度过整个夏天。顺着河水长堤,到镇子里看戏。韩相子化斋。孟姜女哭长城。磨房产子。长十倍年纪的老头老太。比现在的音乐厅安静。月色乡间。花鼓戏通宵。天亮时,母亲终于出现,趴在母亲背上做起了梦。天井里两株参天古树。对准学校的木地板缝,朝楼下的教室吐痰。赤脚泥泞,指挥全校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偷看试卷。尖嗓子的男老师厉声喝道:站住。
“还有多远。”旅行者心里凶狠,话却温和,接近怯懦。
“过前面立交桥,左拐就到了。”司机换挡踩油门,把积在嗓子里的痰吐到车外。他锁起眉头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