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文学,离不开政治。自然文学背后是生态哲学。人类的扩张、对资源的滥用,迅速毁坏了自然的平衡。在每堂课,吴明益都会花一个小时,提出最新的环境议题,和我们讨论:美国牛肉进口事件、虐杀动物、核电厂、大陆游客……他提醒我们,对这些问题要有关怀,但是也不能缺少专业知识,不能基于简单的道德义愤,那是相当廉价而无效的。一次,提到珍稀动植物的过度捕猎和采摘,我举手举例,比如西藏的冬虫夏草……吴明益打断我说,你知道冬虫夏草是什么吗?我说,厄,就是冬天是虫子,夏天……吴明益目光移走,眉毛很轻微地皱着,泄露了一贯小心隐藏的不耐烦,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冬虫夏草”是个谎言。
为了实践生态哲学,吴明益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块地。每天清晨下地,主要的工作是拔草——除草剂会污染土地,到期末,他收获了几个营养不良的玉米和胡萝卜,但是他高兴地说,云雀会栖息在他的田里,它们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他也尽量少消耗能源,不使用冷气、除湿机,太潮湿了怎么办?“那就湿湿地睡。”他说。在课堂上,参考书每年循环使用,第一次开课时,他把参考书以八折卖给同学,学期末七折收回,再下学期七折卖,六折收,总有一天,书是零元。他用拇指和伸不直的食指比了一个圆圈。
他是很认真的老师,每次都做好投影片,影印一大沓资料,带着音箱,给同学们看影片,讲最新的时事、八卦,力争将学生牢牢抓在这个课堂。有时经过课堂,很远就听到他的声音,用了很大的激情,把自己整个丢进去,窗户里看见他,似乎头顶蒸腾着热气。
新知令人兴奋,混合着沮丧和迷惘,度过这门课。我像梦醒一般,注意到校园里每一种动植物都有自己的名字。东华大学有一种动物,如果在以前,我会叫它野鸡,但是现在我知道它是环颈雉。吴明益说每只环颈雉性格不同,7-11前面那只脾气不太好。
同学们对于吴明益有一种崇拜和恐惧混合的情感。私下里,大家叫他“阿明”,分享着关于他的传说。阿明很帅,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曾在写给毕业生的文章里说,这辈子如果发生两件事,他就去死,一是要他上台表演,二是秃头。阿明是神一样的存在,教书、写作、种田、演讲之余,每个月读二十八本书。阿明走过了花莲所有的溪流,查阅它们的历史和传说,写成了《家离水边这么近》。关于行走,他喜欢引用荒野文学作家爱德华·艾比(EdwardAbbey)的话:人类不应该开车,而是应该步行体验荒野,那么老人呢?艾比说,他们有过机会。小孩呢?他们还有机会。吴明益写,智慧是往上走的,年轻的时候,智慧长在腿上,年老的时候,会走到头脑里。
在《家离水边这么近》中,吴明益写道,他曾计划从花莲徒步走到台北,可惜走了一个礼拜,到苏澳之后,背伤发作,没有继续。在那一个礼拜,几乎每天都下大雨。我心想,这真是一个很有决心的老师。
这种决心、认真,让同学们又尊敬,又害怕,课堂上低头躲避,尽量不发言。也是这种对自己的严格纪律,让著名小说家、学生心中的神吴明益在Facebook上写道,每次上课之前,他都会失眠。
有时他会开车带我们外出,去他的田里,告诉我们草的名字,它们如何努力生存。他也带我们去花莲溪入海口,从望远镜里看一只很小的鸟。在他的书里,吴明益曾经写道,他曾带李锐来到花莲溪入海口,这位来自内陆山西的作家,沉默了好久,第一句话是,原来海的声音这么大。
二
东华大学英美文学系创作所,是台湾第一个创作学位。最初设立时,师资很壮,有诗人杨牧、小说家李永平、郭强生担任老师,并邀请不同作家来驻校讲课。杨牧回到美国、李永平退休之后,创作所从英美文学系转到华文系。没想到,台湾出生率降低、大学招生日渐低迷之时,很多专业都面临招生危机,创作专业倒连年报满。
我的同学通常都刚刚大学毕业,很多都有一种小老鼠的气质,沉默敏感。坐在距离老师最远的地方,头埋在桌上。一触碰就躲起来,或是跳得很高,这样的易感。
创作并不容易教,这是可以想象的。即使在创作专业最多的美国,人们也常常嘲笑、批评这种教学方式。小说家、诗人,真的是可以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