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乡县衙邂逅元好问(2)
时间:2023-06-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朱秀海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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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元好问先生在内乡五年做了什么,但我至少知道他在离任及遭遇事变拒绝事敌回乡荒居后的日子之苦,情境之狼狈。还在读完《遗山集》的当天,我就写下了一首古风,抒发自己的感慨:
遗山先生气自华,自遗深山伴烟霞。居室不趁五斗米,日锄蒿莱植桑麻。南山北山皆茂草,荒林寒水噪暮蛙。也望中原梁园路,末世难处桔槔家。北兵渡河势如虎,王师逃淮散如砂。千村烽火成薜荔,万国刀兵生蒹葭。怅望废都空滴泪,且吊殇主泣峨嵯。山重水复鬼声急,松风阵阵散胡笳。孤灯夜对窗前月,血心空寄岭间桠。儿女渐知新朝语,邻里已拜旧守衙。总是书生伤社稷,每为亡史哭树鸦。步踏不毛伤心路,手攀乱木滴血芽。振笔欲写孽臣痛,穹庐有令禁喧哗。丝丝凄风吹霰雨,点点怨愤寄鱼茶。此生唯与山河共,独立雪原写梅花。(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六日)
此日何日,此时何时。我不是在《遗山集》中偶遇元好问先生,而是在一个号称为天下官员树立反腐倡廉之风的著名县衙里邂逅元先生。我在那间不大的展室内驻足瞻望,我以为我能看到许多我不知道的史实,但我还是失望了,在一个诗人的展览里,我看到的仍然是诗,不过是他在内乡任上的五年(其实只有两年,内有三年丁母忧)内以后离开内乡后写的一些事关当地民间疾苦的诗。
其中一首题为《偶记内乡》,诗是这样的:
桑条沾润麦沟青,轧轧耕车闹晓晴。
老眼不随花柳转,一犁春事最关情。
虽是事后写的诗,身份却是旧时做内乡县令时的身份。元好问在内乡的五年,正是国家动荡、生灵涂炭的五年,虽然内乡暂时不是前线,却成了来自黄河以北大批难民南逃的暂存之地。史称元好问当此大乱之年,体恤民情,廉明善政,安置流亡,奖励农桑,发展水利,以至于地方志称其“善政尤著”。此时的善政,首先在于安置流亡,让他们可以活下来,这就需要奖励农桑,开辟更多的衣食之源。于是上面这首在《遗山集》中并不会特别被人注意的诗,放到当年那种烽火连天流血漂杵的历史背景下,就有了格外动人心魄的意义。
另一首诗名为《宿菊谭》,亦当与他在内乡任上有关,另有一番意味。诗云:
田父立马前,来赴长官期。父老且勿往,问汝我所疑:民事古所难,令才又非宜。到官已三月,惠利无豪厘。汝乡之单贫,宁为豪右欺。聚讼几何人?健斗复是谁?官人一耳目,百里安能知?东州长官清,白昼下村稀。我虽禁吏出,将无夜叩扉?教汝子若孙,努力逃寒饥。军租星火急,期会切莫违!期会不可违,鞭扑伤汝肌。伤肌尚云可,夭阏令人悲。
夭阏者,夭遏、摧折、夭折、死亡之意也。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啊,一个田间父老要出征赴役,临行时他的县令说,你等一等,我有话要对你说,一句是,我很惭愧,自己本不是什么令才,来了三个月,什么好事也没有给你们办,却要替朝廷催逼你们去赴役。另一句是,我虽然不让吏员下乡,但是半夜里砸你们的门去催科的事也许还是不能避免。你们走了,要告诫子孙,自求多福,免除寒饥。另一件事更要紧,应付官府的征调差役不可怠慢,怠慢了轻则鞭仆,重则死人。
这样的一首诗,其实是一席话,哪里是一个县令对百姓说话的训教,而是来自一个乡邻、一个朋友、一个悲悯者的劝告,活活画出了元好问身为内乡县令时的形象和内心。
还有一首诗,题为《内乡县斋书事》,直抒胸臆般写出了作为县令的元好问:
吏散公庭夜已分,寸心牢落百忧薰。
催科无政堪书考,出粟保人与佐军。
饥鼠绕沐如欲语,惊鸟啼月不堪闻。
扁舟未得沧浪去,惭愧舂陵老使君。
这首诗里不但可见一名不得不履行职责向百姓催科的县令内心的深切苦痛,而且透露了另一个信息,即连县衙里的老鼠都免不了饥饿,由此亦可见县令自己处在怎样的贫寒之中,于是史称这位县令“廉正明洁”,就绝不是谀词了。
金乌西坠,瞻观的队伍就归去,而我对内乡县衙中的元好问先生的访问刚刚开始就要结束。我向作为内乡县令的元好问先生投去告别的一瞥。时间虽然短暂,邂逅也是突然发生,但我的心却在这里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受到了“深深的触动”。毋庸置疑,元好问先生的一生,是为国守忠、为臣守节、为己守志的一生,同时更是为官守廉的一生。当今天下反腐倡廉,试问得人如元好问先生,何得不廉?又,廉者如元好问先生者必忠,必信,必守节,必存义,廉者又必明,有善政,其政又必勤,干群关系又必好,像元好问先生,离任时百姓攀辕卧辙,不忍其去,而在近八百年后,仍在与其无涉的内乡县衙(今日内乡县衙是明清时建筑)内为其设一专展,缅之怀之,令天下官员来瞻拜者不期而与其遇,以感其心,以正其风。于是亦可以说:廉者必寿。
真正的问题是:如何得人?观元好问先生所观之书,受元好问先生所受之教,然后考其学问,听其所志,观其行止,用其可用,弃其可弃,斯可也。
到了这时,我终于觉得,即使为了这样一个“触及灵魂”(又是寻常语)的邂逅,内乡县衙这个其实仍然不那么著名的景点,走一趟也是值得的了。
原载2015年《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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