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在内乡县衙邂逅元好问
朱秀海
内乡县衙,国家4A级景区,坐落于河南省南阳内乡县城东大街,始建于元大德八年(公元1304年),历经明、清多次维修和扩建,逐渐形成为一组规模宏大、布局对称、颇具北方古建筑风格的官衙式建筑群。在景区的宣传海报上,我们读到这样的介绍:它是迄今全国保存最为完整的古代县衙,中国旅游界甚至将它和北京故宫、河北保定直隶总督府、山西霍州署并列,构建了一条被称作“中国四大古代官衙”的国际旅游专线。然而这座县衙近年来真正大火,却是因为县衙大堂外的一副著名对联得到一位力倡反腐的国家领导人的推崇。此联曰:“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此一副对联一经国家领导人之口说出,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立即闻风而动,车水马龙涌来瞻拜,踏阶为幸,登堂为荣,睹目为快,以求受教育,戒贪行,免不耻。这座当初应当比较冷清的旅游点如果能够言说,一定会在一时间爆炸式的热闹之余,生出一番孟郊式的感慨: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元好问先生字裕之,号遗山,生于1190年,卒于1257年,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金末元初著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坛盟主,被尊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其遗著有《遗山先生文集》,愚读其诗其文其词其曲,以为就文学成就论,足可以平交李杜,抗礼苏黄。当然,元好问为天下后代所知,多因他十六岁身为翩翩少年时写的那首脍炙人口的《雁丘词》,尤其是词的上半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其实我更喜爱词的下半阕,因为它的气韵更为雄浑苍凉: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我与元好问先生有缘,有些朋友是知道的,除了文学的原因,更多也更重要的是我们同属七百余年前被元朝大军灭亡的金朝遗民,不过元先生亲历当日事变,我则不与于时。一个一心要在将近八百年后了解当年发生的国破家亡的惨剧并试图靠近遗民心态的后辈用数年时间去读卷帙浩繁的《遗山集》是可以理解的,而一旦读完了,你就不可能再忘怀处于那场天地崩摧江山易主事变中的元好问先生了。
但是在内乡县衙和元好问先生邂逅却是一个意外。公元二〇一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的下午,我随几位文章朋友在这座如今越发著名的县衙里流连徘徊,听漂亮讲解员的介绍,感叹清代建筑的精美和保存之好,心底以为这个下午也就这样了,然而突然之间,我在二堂和三省堂之间的夫子院左侧看到了为元好问专设的展室,顿时觉得这个下午不可能再会虚度了。
每当想到元好问先生那无疑是泰山北斗式的文学人生,便会油然想到他遭遇的那个风云激荡、沧海桑田的年代和他度过的清寒悲苦的一生。元好问先生七岁即有神童之誉,却直到金崇庆元年(1212年)二十三岁第三次到金中都北京应试时仍未得中。当年正月,金三十万大军被蒙古人击败,成吉思汗之师逼近中都,两年后金宣宗仓皇迁都南京汴梁,元好问再次考场失利。蒙古军兵临山西,元家仓皇逃难至黄河以南定居。三年后元好问二十八岁再考仍不中,直到金兴定五年(1221年)三十二岁时才进士及第,又因科场纠纷被迫弃选,三十五岁再以宏词科登第,任权国史院编修,很快又因冷官禄薄无法养家而弃官归农。正大三年(1226年)元好问已经三十七岁方任河南镇平县令,次年改官河南内乡县令,“劳抚流亡,边境宁谧。寻以艰去,吏民怀之。辛卯正大八年(1231)补南阳县令。善政并著。尝寓居内乡之白鹿原,结茅菊潭上,额曰新斋”(《内乡县志》语)。从出仕到金亡,元好问共任官十年,在内乡县任县令及丁母忧的时间居然占了仕宦生涯的一半。想到后来金朝风雨飘摇,皇上自己也身在草莱,他真正的仕宦生涯可能就是在内乡的五年了。鄙陋如吾,以为数年读《遗山集》,就懂得了元好问,却对他的主要从政舞台在河南内乡这样一件极为重要的史实视而不见,亦可以汗颜矣!离任之后,元好问虽又做了尚书省令史、左司都事、尚书省左司员外郎,但已经没有时间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了,因为金朝存续的日子已经不多,金天兴二年(1233),蒙古军围金南京开封,元好问身在围城。金哀宗南逃,崔立献城,朝臣中包括元好问等皆被俘,被押往山东,与家人辗转流落于各地觅食。痛心于故国沦亡,奸臣误国,为了以诗存史,这个人居然在元军灭绝式屠杀的威胁和严密的监视下编辑了金国已故君臣诗词总集《中州集》。元太宗十一年(1239年),元好问五十岁矣,终得以携家归里,自耕自食,查这一时间的诗词,可以窥见其常常家无斗粟,不得不多次移家至别地就食。五十四岁时元世祖忽必烈重臣耶律楚材爱其诗名,邀其至元大都北京仕元,被元好问拒绝,铁心为故国守节,直到元宪宗七年(1257)九月在真定获鹿逝世,终年六十八岁。元好问的晚年,用穷困凄苦四字已不足以形容,然而他却偃仰啸歌,倾心著述,不但为我们留下了《遗山集》,还在六十六岁的晚年倾全力促成了《中州集》的出版,向故国君臣表达了最后一份忠诚与怀念,为历史学和文学史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