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豹诗典
蒋蓝
辞典式的豹
我认同的“动物诗学”其实是一种自然诗学。
动物不是来自庙堂书写史观的载体,更不一定非要是用来“说事”的符码,文不载王道,物也不载。福柯认为,物体具有某种连续的整体性,而人无非是此整体的一部分。动物诗学是以动物为核心、感知世界、体验甚至超验于功利现实的理论和诗学品格。主要体现包括直接的动物形象的诗学表征;拟化动物意象的文化、情感内涵以及从动物视角而产生的对人生、社会甚至人类、自然、世界的独特感知方式和思维模式。我心目中的动物,不但是天地间的容器,上帝的器皿,还是道义的衡器。这其实是一种“非思”的动物——自然之境:物支配语言、语言被其所表现之物所支配的境界。
一个物种一旦在语言体系之内安身立命,我们才可能得以明白它的意义;物种内在地孕生出一套它的意义系统,也等于宰制了我们透过物种,理解世界的方式。豹的肉身与人类社会交错,豹的身体被语言赋予和命名,一种豹子意识形态构成了我反推豹子身体政治的意图。
豹的一路上,播撒砒霜与香气。
瓦尔特·本雅明曾表示过,他希望全部用看似没有关联的“引文”来完成一篇作品。这个一再延宕的理想虽未真正实现,但“引文”在本雅明的写作中有着关键的意义。他说,引文“就像路旁跳出来的强盗一样,手拿武器,掠走了闲逛者的信念”。在我看来,“引文”还是豹子眼中的猎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树下藏弓,同样深埋陷阱与历险的心跳。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里说:“我想到玛丽安娜·穆尔,她笔下的穿山甲,鹦鹉螺以及其他动物,把动物学知识与象征、寓意紧紧联系在一起,使她的每一首诗都成为一篇道理寓言。我想到埃乌杰尼奥·蒙塔莱,他的诗《鳗鱼》在动物学知识与象征这两个方面都达到了顶峰。这首诗像鳗鱼一样,只有长长的一句,描写鳗鱼的生活习性,并把鳗鱼变成一种道德象征。”我的动物随笔当中众多的动物形象也具有了隐喻、象征和伦理道德的维度,这也是我的动物随笔的修辞基础。比如豹,我进一步认为,在汉语汗牛充栋的动植物典籍里,“豹”往往是被一笔带过,成为老虎的附庸,属于典型的“弱势动物”,一如它飘忽、谨慎、独立、阴性的气质。而这恰恰是豹比天子之龙与王道之虎更接近老庄哲学的一个被忽略的文化现象。豹是静极而动的东方哲学的具象。我甚至以为,豹子才是中国文化精神的隐喻或符码。我力图追踪豹的踪迹,勾勒这一道黑夜与白日梦交汇地带的金边,这也使得《豹诗典》具有古代文人笔记的考据气质,同时也是我向古希腊以降的“断片/箴言录”文体的一次诗与情的致敬。
辞典式写作在欧洲以及北美并非新文体。但“辞典”具有某种沉淀下来的决定论倾向,又让读者陷入了沼泽境地:他们既不能怀疑“辞典”的不准确,又不能不对历史的、逻辑的、线性的解释方式心存疑窦——难道文学、知识与思想如此水火难容吗?
目前已知的豹大约有24个品种。本文中涉及的豹,乃人文之豹,也是我向《尔雅》以来的中土博物学致敬之作,并非按照严格的动物分类学而写。头脑冰结的学者请勿急于指谬。我还知道猎豹、美洲豹与豹的现代分类学常识。比如《古今图书集成》记载说:“按照笺传诸家所载,豹有赤豹、白豹、黑豹、青豹、土豹、元豹凡六种,未见黄色者……”对这等分类,则不可强求古人。
豹
号称“作家的作家”的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曾有一个掌纹式的名句:“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1912年,这个句子首次出现在未完之作《一部长的快乐的书》中。)如果我搬用来写成“豹子不是一头豹子不是一头豹子不是……”估计不但没有达到斯泰因心目中重复所具有的“持续的现在时”,而且还会激怒神物,它会用名词的牙齿在我的脖子上命名。
没有大剂量胃液的刺激,豹子非暴。
汉字的读音,固然是约定俗成,但有些却又与颜色直接相关。豹犹驳、鸨,具有器宇轩昂的爆破音,声音直灌后脑共鸣区,由于这两个字读音接近“保”,它们均指涉色彩斑驳的意思。豹的上古音为帮母药部,与“驳”相同,“驳”即是“马色不纯”的意思;而“鸨”身上布满了花斑。可见豹的花纹,在仓颉时代并不代表纯美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