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翼和夏津博不咸不淡地交往着。虽然谈不上十分亲密,但感觉上好像他们已是老熟人。杨小翼需要这样的朋友,偶尔从他口中听到将军的消息也让她觉得自己或多或少同将军保存着某种联系。从夏津博对将军的议论中杨小翼确定他对她和将军的关系一无所知。这是一个秘密,夏中杰伯伯是不会告诉夏津博的。
第二个学期开始后,班上的气氛慢慢有变,吕维宁团结了班上所有的同学,把吴佩明孤立了。吕维宁年龄比谁都大,在部队里已经人了党,所以他经常以党的名义找同学谈话,了解同学的思想。在这个过程中,他对班上的同学暗示吴佩明思想右倾,赞美拿破仑,宣扬资产阶级民主思想,还说吴佩明无视新中国蓬勃发展的体育事业,却鼓吹解放前的体育明星如何伟大,根本是替蒋家王朝唱曲折的挽歌。
吴佩明好像并没太在乎吕维宁的小动作。依旧活跃在校园里,他在各种场合朗诵诗歌,他经常朗诵的是何其芳的《生活是多么广阔》:“……去参加歌咏队,去演戏,去建设铁路,去做飞行师,去坐在实验室里,去写诗,去高山上滑雪,去驾一只船颠簸在波涛上……”
吕维宁的触角比杨小翼想象的要长,不知哪里来的消息,他在学生中扬言,吴佩明的父亲因为贪污被免职,因为是民主人士,逃过了牢狱之灾。杨小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们家原来不是资本家吗?不是把财产都捐给国家了吗?怎么又去贪污了呢?不过吴佩明这段时间确实精神不振,杨小翼猜想吕维宁说的或许是真的。
杨小翼和吴佩明也没什么太深的交往。她心里面对他的身份还是警觉的。这是她从外公的遭遇中得到的深刻教训。
杨小翼没有因此和吕维宁“团结”。不知怎么的,她对他有一种本能的惧怕。这样的人在她的经验之外。
有一天,吕维宁突然找杨小翼谈话。他显得有点阴阳怪气,他说他看过她的档案,他知道她的事。这显然是威胁。
杨小翼非常不舒服。她不清楚自己的档案中写了什么。据她了解,来北大前,她的档案都经过了审查,刘伯伯亲自做了处理,应该不会有什么内容授人以柄的。可是她毕竟没看过,考虑到外公家的成分,她还是有些心虚。
夏津博约杨小翼去军博看一个木刻展。夏津博虽然自称是工人阶级,但保留着一些文艺青年的爱好,比如看戏剧,看美展等。后来她了解到他对美术很有兴趣,无师自通地画了很多油画。他能把“井冈山会师”临摹得惟妙惟肖。这是需要很强的写实底子的。
那次木刻展主题单一,人像大都以鲁迅为主,景物则以延安宝塔山为最多。这些主题熟悉不过,所以进去没多久,他们就出来了。春天的气温相当寒冷,他们决定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后来,他们找了一家国营小吃点,点了些诸如面条、饺子等。他们挖苦了美术界现状,除了政治题材似乎见不到别的。政治统帅一切,革命的主题统帅一切。但又想想,如果不表现革命难道去表现反革命?他们的牢骚在强大而光辉的革命面前,显得形迹可疑,底气不足。他们不敢触碰革命的一根毫毛。
后来杨小翼对夏津博谈了吕维宁整吴佩明的事,并且感叹了一番世事。她问:“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可怕了?”夏津博说:“不是他可怕,他背后一定有人,你要是了解背后的真相,你会绝望的。我见识的比你多,到处都是这种可怕的人。”
夏津博还说,吴家的事他略有耳闻,吴家是世家,和毛主席有交往,上面有人保吴家的。吴家应该没事。
“听我母亲说,你妈妈是医生?”夏津博换了话题。
“是啊。”说起家庭杨小翼有点心虚。
“你还是挺幸运的,一直在母亲身边。”他由衷地说,“我的父母亲去了延安。”
“他们没带你走?”
“是的,他们没带我走。”
那天的小吃店开始很热闹,后来客人陆续散去,就慢慢安静了下来。整个小吃店只剩下杨小翼和夏津博。小吃店的服务员都收了工,她们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多半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店外的马路上鲜有行人,偶尔有几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自行车铃声听起来显得遥远而空旷,像是风铃发出的声音。夏津博开始面无表情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语调缓慢而沉静。
“他们走时,我才三个月大。他们把我送给一对夫妇,那对夫妇有五个孩子。我三岁的时候,他们把我卖掉了。我当时一直以为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我又偷偷跑回来了。他们见到我,狠狠揍了我一顿。骂我跑回来干什么?他们自己都吃不饱。我喊他们爹娘,求他们留下我。”
“后来呢?”她没想到夏津博身上藏着这样的故事,她有点理解夏津博和他父母的紧张关系了。
“后来,我就一直呆在那里,像杂草一样生长。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父母才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时候我衣衫褴褛,满身虱子。我记得那天,他们的目光冷淡,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把我接走的那天晚上,我久久没有睡着。后来,我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她看着我,好像在流泪。我觉得那眼泪十分奇怪。我一动也不敢动,怕她知道我醒着。”
杨小翼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她对夏津博的遭遇感同身受。虽然她不甘承认自己是被抛弃的人,但事实上是的。她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见不到啊。那一刻,她和夏津博的情感距离迅速拉近了。
“我不能理解他们。他们怎么可以把我送掉?我是他们的亲骨肉啊。”他叹了口气,“问题是他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是为了革命。”她试着劝慰他。
“不,革命……革命虽然神圣伟大,但掩盖不了他们的自私。”夏津博眼神寒冷,继续说,“他们是许久才想起,这个世上还有我这个人。他们都忘记把我送给谁了。那时已解放了,他们找了很多地方,找了足足两年,才找到我。”
“他们找你说明他们一直把你记在心上。”她说。
“他们找我是因为他们知道这辈子再也生不出孩子。”他脸上露出看透一切的轻蔑,说道。“我母亲在一次突围中,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他们还能生孩子,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来找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从来没托人来关心过我?他们说,以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这一次他们也是出于侥幸,还真的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