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他们?”
“说不清楚。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们以为我感激他们。”他冷笑了一下,说,“他们在家里也搞得像在办外交。他们是一对伪君子。”
杨小翼被深深地触动了。她完全站在夏津博这一边。她同样不能理解父辈的所作所为。
就是从那天起,杨小翼和夏津博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夏津博虽然和父母之间存在很深的芥蒂和隔阂,但他在某些做派上和他的父母很相像。比如喜欢交往,喜欢苏联的东西,有点儿小布尔乔亚情调。对父母的歧见没有让他走向反面。杨小翼感叹,遗传的力量真是无比伟大。
夏天的时候,夏津博带杨小翼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杨小翼听吴佩明说起过“老莫”。吴佩明还曾邀请过她,不过近来吴佩明日子过得不太好,被吕维宁揪着不放,他大概早把这事儿忘了。想起吴佩明的遭遇。杨小翼真有点同情他。
他们来到莫斯科餐厅时,已过了十二点。莫斯科餐厅在北京动物园附近,哥特式建筑,看上去非常宏伟。餐厅里已聚满了人。夏津博显然对这里很熟,他带着杨小翼去北窗那个两人座空位。在穿过大厅时,有人叫了他。杨小翼和夏津博同时回头张望。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显然是夏津博的朋友。杨小翼想这里肯定是他们常聚会的地方。夏津博带着杨小翼走了过去,把杨小翼介绍给他们。
当夏津博向杨小翼介绍尹南方,说尹南方是尹将军的儿子时,杨小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很快在他脸上找到了与自己的相似部分,他们的腮部差不多同一个地方有一颗黑痣。她有一种要晕厥过去的感觉。她终于同盼望已久的某个目标挨上了边。他是“那个人”的儿子啊。我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啊。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尹南方在听了夏津博的介绍后,向她伸出手来,把她紧紧握住。看得出来,他是个腼腆的人,他的脸红了。那天,他穿着白衬衫。理了一个当年常见的青年发式,显得很有精神。他的身上有一股热情洋溢的傲慢劲儿。有那么一会儿,杨小翼有些自卑,她因此表现得有些压抑和冷淡。面对尹南方的张扬,杨小翼有一种没来由的委屈感,好像尹南方的热情伤害了她。
尹南方非常兴奋,一直在说笑。杨小翼总是假装不经意地看尹南方。她看过很多将军各个时期的照片,对将军的形象已了然于胸。她发现尹南方和将军的相似之处,他们的眼神非常相像。当尹南方抬头看她的那一刹,有着令人迷醉的直率,好像他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杨小翼慢慢缓过气儿来的。在她默默地注视尹南方的过程中,另外一种柔软的情感开始在她心里升腾。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这手刚才被他握过,他的力气很大,她都被握痛了。可这痛这会儿变成了一种暖意,直人心间。想起这个人同自己的神秘联系。她的眼眶突然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上了一趟厕所。
从厕所回来,杨小翼镇定多了。
她想接近尹南方,试图和他说话,但她很难融入其中,他们的话题经常性有某些指代不明的词句,那些只有他们圈子里才能听懂的句子,像某种黑话,她似懂非懂。这些黑话经常逗得他们放声大笑。这让她很尴尬。如果跟着笑很傻,不笑的话,也不自在。她努力保持着沉静的姿态。
在那天整个聚餐过程中,尹南方并没有主动和杨小翼说话,他甚至很少看她,好像她并不存在。她想,他们不会注意到她的,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些自以为是的傲慢,包括夏津博。她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那次聚餐结束在午后三点。告别的时候,尹南方的身体语言表现出对杨小翼的亲近。尹南方靠近她,他似乎想问什么,侧过脸来看着她。杨小翼停下来等他说出什么话来。但尹南方猛一转头,和夏津博说起一个他们圈子里的笑话。杨小翼觉得自作多情了。脸发烧,不由得加快离开的脚步。
那天,还是夏津博送杨小翼回学校的。在路上,夏津博同她谈起将军:
“听说,将军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发脾气。”
“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夏津博淡漠地说。
“不知道。”
“将军身上还留着好几块弹片,气候一变化就要发作,发作起来不近人情。”
听了这话,杨小翼的身体突然疼痛起来。好像那些弹片是在她的身体里。她身体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夏津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见过将军吗?”她问。
“见过。挺严肃的。很威严,眼光冷,不易接近。”他耸了耸肩。夏津博一度跟着父母在国外呆了几年,举手投足有一些洋人作派。
夏津博这样描述将军,杨小翼多少有些失望。她很希望夏津博把将军描述得像一位父亲,慈眉善目,温和亲切。
“尹南方不像他爸噢,他倒是热情洋溢。”她像是在反驳夏津博,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像将军那样的人,你是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的。”夏津博老到地说,“搞政治,就得这样儿。”
“你倒是挺内行的。”
他又耸了耸肩。“政治太残酷,我不喜欢。”
那次在莫斯科餐厅分手后,杨小翼再也没见到过尹南方,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和将军的联系一下子消失了,世界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平静,从容,波澜不惊,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那个叫尹南方的男孩只不过是她的臆想。她有些沮丧。虽然在北京,但将军离她是如此遥远,同将军有关的一切也是如此不可捉摸。转瞬即逝。
有一天,夏津博来北大玩,她忍不住问他:“你那哥们怎么不见啦?”夏津博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杨小翼问的是尹南方。夏津博见她因为解释而面红耳赤的样子。笑了。他说:“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