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下半叶,一个比暹罗更强大的外来者——法国进入中南半岛。柬埔寨先是成为法国的保护国,后又正式成为法国殖民地。1907年,法国向暹罗施压,用签订条约的办法迫使暹罗割让马德望、诗梳风、暹粒三省。
百年之后,泰国人对“法暹1907条约”的普遍看法是,西方殖民者迫使暹罗接受不平等条约,屈辱地“丧失”大片国土。柬埔寨人的看法正好反过来:柬埔寨“收复”了几百年前被暹罗侵占的部分领土——只是部分,因为还有大片应属柬埔寨的土地至今仍被泰国占着。两种无法调和的观点,若干年后聚焦到柏威夏寺那4.6平方公里的归属问题上。
也正是在1907年,柏威夏寺悄然重返历史——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
为了精确划分暹罗和法属印度支那的分界线,法国人引入地图测绘技术。负责勘定泰柬边界的法方专员是贝尔纳中校,泰方专员由于不具备绘制地图的知识,只能听凭贝尔纳中校去绘制。
法暹按分水岭和山脊线的原则划分边境,可是柏威夏寺给画到了柬埔寨一边。若按分水线走向来划分,理应归属泰国。在1907年的暹罗,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错误(或者说,作弊),更没有人提出异议,当时的内务大臣还感谢法国印制地图并多要了15份用作官方地图。
四
中南半岛的板门店、中南半岛的锡亚琴冰川、中南半岛的联合国绿线,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比喻柏威夏寺。最贴切的,或许是“中南半岛的麦克马洪线”。引发中印、中缅领土争议的根源也是一纸地图、一条貌似“科学”实则无情无理的边界线,也同样单方面出自殖民者之手。法属印度支那的贝尔纳中校,其作为可与英属印度的麦克马洪爵士相媲美。
殖民主义把领土主权的概念引入东方。原本疆界模糊的古老王国被赋予明晰的边境线,国家从此变得像形状固定的盒子一样,每一平方公里领土领海都成了锱铢必较的国财。泰柬领土归属问题在殖民时代反映的是西方国家在中南半岛的权力分配。这个出发点在后殖民时代不再存在,但其后果依然存在,是一份不易消化的殖民遗产。
在地图绘制这件事上吃了哑巴亏的泰国人,1935年才发现分水岭的错误,但慑于法国的强势,没有立即提出修改地图重划边界的要求。泰国历史学者姆·耳·马尼奇·琼赛在《泰国与柬埔寨史》里记述,泰国教育部1939年时印行过一份泰国历史古迹地图,柏威夏寺出现在图上。泰国所有的学校都在用这份地图,柏威夏寺被默认位于泰国境内。事实上它也像真的属于泰国一样,因为从柬埔寨一侧太难到达,除非架起一道云梯。
1953年柬埔寨取得独立,柏威夏寺问题终于浮出水面。这时发生了一起“入侵”事件。泰国官方的说法是,那几名出现在柏威夏寺的泰国军警是以私人名义前往参观,他们不过是游客。但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认为事件的性质是泰国军事占领。刚刚独立的柬埔寨需要建立民族国家的国民认同,民族主义是领导人可资利用获得大众支持的一种得力工具。在泰国,民族主义同样受独裁者銮披汶·颂堪青睐,因为大讲暹罗昔日的荣耀及割让领土的屈辱历史有助于维护军政府的合法性。这种情况在2008年后再次上演,如果没有政客的炒作和挑拨,柏威夏寺问题本来不是个严重问题,游客和边民可以继续安心地游览、和平地生活。与其说柏威夏寺是泰国和柬埔寨民族自尊心的象征物,不如说它是曼谷和金边政坛游戏的温度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