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灯
张大威
一盏无人点燃的灯,在静谧的黑暗之处蛰伏。黑从四面八方漫上来,将那盏可能的灯完全融解掉了。黑没有脚却移动得飞快,反正比你移动得要快。因为你和黑赛跑,无论如何都跑不到黑的前面去。你跑,黑就围着你跑,它在你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像铁桶一样围着你跑。这很荒诞,这不像你要冲破黑,而是黑带着你在共同奔跑。
你想与黑搏斗,伸出拳头一击,谁能用拳头击退黑呢?那结果,一是没有人看见你伸出的拳头,因为一切都在黑中,你的拳头被黑吞咽了。二是你的拳头根本穿不透黑,黑压根儿就没有边界。漫说是拳头,便是如雪的利剑劈向黑,那炫目的白光亦是苍凉地一闪,腾跃着优美悲壮的身姿,如彗星般在漫漫的黑中转瞬即逝。
是什么在黑中涌动呢?这常常会引起不安。涌动总是引起不安。当然,有时不动也会引起不安。是一双眼睛,它在黑中不停地眺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黑夜中眺望,几乎就是从不存在的窗口向外眺望,纵使你把自己的瞳仁瞪破,我怀疑看到的也还是黑。因为“大地被蝙蝠测量的黑暗笼罩”。
突然,有一只手将蛰伏的灯点燃,金色的火光钉入了黑的纱幕,光明降临了。它化作希望,照亮道路。起身吧,夜行人,寻求者,归家的游子,远去天涯的漂泊客。原以为已经没有道路,双脚只能在黑中扭结,踯躅,倒下,灯光救赎了你的双脚,指引了你的航程与你的归宿,这是灯光送给你的双重温暖。
有夜,必有灯。人鲜有不喜欢灯的。一个长久流落他乡的人,在冬夜寒缩在乡下客栈中冰冷的床上,灰色的老家鼠在床底下偷儿一样,用尖利的爪子的抓搔发潮的泥地,发出虫子爬过纸时一样的沙沙声。他会惊惧地拥被而起,听窗外北方在什么地方摇动着一扇破败的木门,在吟唱冬夜的寂寞。这时他一定会思念起自己的家,家中的亲人在灯光下的笑语喧哗。今夜,那盏灯一定点燃在父亲的瓦屋,他渴望,他怀念,他觉得灯光那长长的影子,已经跨过万水千山,照在了他的身上。他伸手去抓那温柔的影子,他抓住了一种绵绵不绝的爱。归去或是前行,他的身后都有一盏灯。
一个荒野上的迷路者,天是黑的,水是浑的,树是灰的,黑暗中的他眼睛是瞎的。他像一头痴呆的公牛,在荒野上转圈儿。荒野不能指引道路,他虽然有诗,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歌唱。他虽然有目标,却被密密麻麻的黑绊住了。
远方有一盏灯在宁静地闪烁,黑龟缩起自己的双肩慢慢散去,他被灯从迷惘中带出。灯打开了他的心智,照亮了他的双眼,抑或说,灯就是他的双眼。他的歌声已经在荒野中响起,难道你没有听见有细细的歌吟随着大荒飘风如远而近吗?
人就是这样与灯相依为命。
记得上中学时,多少次冬日放学的路上,暮霭沉沉之际,远远地看见村子家家户户都燃起了一盏灯。每家的玻璃窗上,透过原始森林般的晶莹霜花,皆映出一个圆圆的淡黄色小橘子形的光晕,那是最朴素的白炽灯,却放射出让你安心、平稳、温厚的光芒。让你知道在那光芒的照耀下,炕上的饭桌已经放好,碗筷也已经摆放齐整,饭菜的香味正在围绕着灯光旋转。那里是你的家,家是由血缘结出的最温热最结实的果子。成年后,当你的身心经过暗夜寒风的抽打与白日霜剑的刮擦后,你会觉得走遍天涯,哪里也不如家。而今忙碌在那盏白炽灯下的身影早已飘往另一个世界,可我仍然清晰地看见那盏灯,看见那个淡黄色的“小橘子”挂在玻璃窗上,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背着一个布质的花书包,在冬日积满冰雪的村路上急匆匆地向着那盏灯走去。
过往时光中的人在不灭的灯光中赶路,归来。
小孩子一般都会害怕没有脚却会走动的东西,因为黑就是没有能到处走动的东西,所以小孩子大都会怕黑,我小的时候也非常怕黑,因此对灯便有了一种崇拜似的依赖。入夜,黑像墨汁一点一点地洇上来,一点一点地将人、房子、树、墙、牲畜淹没。在黑中,人是没处躲藏的,只能往外“挤”。我徒劳地想从黑中挤出来,挤到哪里去呢?这不可能。果然,黑伸出软塌塌的手,把我原样按回去。我真切地听到它们把我按回去时发出的诡谲的低语声,它们呼出的湿漉漉的哈气常常打湿我的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