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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四题(3)

时间:2023-06-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的确,不要讲外人了,就是对写作者而言,在最初的本能阶段,对文体的认识也是含糊的:文体像一匹既会变大又会变小的马,凭着猛烈到自负的欲望,写作者急迫轻率地跨上去。或者呢,元气充足,甩鞭疾驰,一下子跑出去十几里地,一路上目无所见,心无所得,光想着跑长途了,直至人仰马翻。嘿,瞧,我跑了个长篇。或者呢,心急火燎,如新科状元初秀,架势弄得十分华丽,刚刚跑动没几步惜乎猛然踏空见底,仓皇收场,但是没关系,也够可以得意地一甩头:喏,这就是短篇!还有的,一路马踏香花,东张西望,走走停停,东扯西拉,忘却来路去程,差不多快要迷路了才收起缰绳,自然也没白忙:是谓中篇。

    这样的大马小马转换自若的情况下,我们常常就会喜剧性地看到,那些像中篇一样的长篇,像短篇一样的中篇,像长篇节选一样的中篇——反正是用字数来掐表分类的,写对是对,写错也还是对。

    从这个意义上,我一直不大喜欢按照长度来划分文体,因为这常常会造成一种惰性与投机,造成对文体感的放任与不负责——如果写作者没有足够的自觉意识,就极易变成一个随心所欲、信马由缰的骑手,不管长篇中篇或短篇,文体在这里都成了无辜的种马,被作家们慷慨而即兴地赋予生命,诞生出一批规格长度符合标准,但实质四不像、先天肥胖或先天羸弱的小说新生儿。而大部分时候,我们也会机灵地欢呼这种四不像,因为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打破”,就是冒犯常规、自我创造。你似乎不可以因为“像不像”某种文体去进行道义或审美上的指责,人们会说你有文体的傲慢与偏见。

    事实上,文体的确是有传统与血统的,是需要挑剔,需要肃清界限的。比如,这里说说短篇。短篇这一文体,在无数作家们的孕育与生养下,已经被创造出了极其丰富的类型之美,有卡佛式的,有门罗式的,有奥康纳式的,有海明威式的,有契诃夫式的,有欧·亨利式的,等等。但最起码都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共性:这些写作者,在骑上文体这匹马的那一刻,不,也许在之前,在他整理靴子、束衣整帽、步出栅门的时候,他就有一个节制的谨慎的愿望,他将骑着这匹种马,走出一箭之遥,对,不太多也不太少,就这么远。他咬着嘴唇,像斗牛士那样,似乎每走一步都性命攸关,他也做点危险的俏皮动作,一边敏锐地捕捉周边的气息与信号。他会回避铺陈的诱惑,也会放弃故事的婉转,甚至还会特意隐去人名与地名。这一位骑马人,既在不停地叠加动人的细节,同时又在对其进行抽象化或素描式的处理。他十分地无情和果断,他固执地就只走一箭之地。他不管人物还在生死未决,时间还在艰难地停滞,地点还在风火轮一样地流转。都不管。到了终点。他稳稳地勒住,翻身下马,扬长而去。

    ——他不是跑出了一个短篇,他是截取、裁剪、折叠、缝缀、放弃出了一个短篇。

    腼腆的黄昏

    有那么一些黄昏,会突然想起自己的书。光线的阴暗帮助了我,因为这需要自大的勇气。全世界那么多的书啊,自己的这几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我必须庄重而自持地尊重它,就像一个黝黑的母亲,抿着嘴摇晃着她皱巴巴的婴儿,忍受着心中的忧虑与骄傲:担心世上只有她自己会热爱这个孩子。

    我在书架的一角,慎重地给自己的书留下了位置,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到今年六月,反复地数,仅数到第十七本,真是可怜巴巴的……不过,回忆要大于实物的存在。我至今记得书写这些书的心境,那种起伏之情,布满激越与克制的空洞,在某些时刻,甚至敏感得不太愿意提及、与他人正式谈论。有时是因为自觉太糟,有时却又因为自觉不错、恐被轻谈——真是变态啊。

    以上一部长篇《六人晚餐》为例,所谓全程的心境……包括最初的起意,这约莫跟向往一个不熟悉的、高高在上的人有些相像。我拖延着无论如何不敢动笔,在缺乏参照物与细节的贫困局面下,我逼着自己反复地勾画他的轮廓、质地与精神局面。有时候,认为他会是个出色的伟岸的人;另一些时候,又会沮丧到极点,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这本书是不值得写的;百千万、无数的好书在前、在上、在左、在右,这一本,如何赋予它特别的价值……

    可是,那些句子与不安的情绪像咳嗽一样地堵在喉咙里。我必须出声。踌躇满志、按捺不住的时刻到了,某些段落、比喻、在何处戛然而止,了不起的念头像狡猾的小小鱼,我高兴起来,做起游戏,尽量完整地捕捉它们,请它们留在纸上,包括它们挣扎与首尾跃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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