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的村庄(3)
时间:2023-06-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熊莺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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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那年奇冷。
大年刚过,这一夜,少年睁着眼。
彩条布搭起的塑料工棚下,六个人挤了一地。身下一层稻草。人字形狭窄的工棚里少年看见,白天那鼓着风的塑料布一动不动,使手一碰,他听见了棚外有冰层碎裂垮下来的簌簌声。
太冷,少年不敢合眼。
多少钱一天的工,没人告诉少年,这是少年第一次出门,“包工头”也是第一次开张。他们的任务就是把冬水田里的水抽干,淤泥担上坎,筑成堤。他们在缔造,一座城里人周末娱乐垂钓的休闲世界。
度假村方不管吃住,工程结束后,论“质量”结账。
华强是第十天后开始哭的。
抽水机的水泵坏了,他与工友穿着雨鞋在冰封的秧田挖泥。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知道,冷可以让一个人失去尊严和意志,锐痛,他大哭。
那样的泥水里,后来的狂风暴雨里,他一站数月。
作别工地回家时,少年家里的稻谷已黄了,玉米挂了一房梁,坡下地里种下的萝卜冒着片片新色。那日他将人生的第一笔收入,一共二百多元一分不少地递给母亲,母亲加碧不看那钱,儿子瘦得皮包骨,她一双手,不住地在儿子长满虱子的头上疾风似乱拨。
再一次华强要走,是在三年之后。
发誓再不让儿子外出打工的母亲,再次送儿踏上了这路。
表姐在北京,附近一家碎石厂需要工人,每天八元钱,不管吃住。二十二岁的华强算了算账,每天可省下五元钱,一年下来,他可“风光”归来。
从沟里到渠县从渠县到北京再到工厂,他换乘各种交通工具奔波了三天三夜。
工厂里只五六个人,工作很单纯,卵石固定在草圈里,手工碎石。
碎石厂距一家邮局,约一小时脚程,邮票八分钱一枚,几个月时间,他总共去过三次。每一封信只是报声平安。他不打听此前那相亲的谭家湾女子,是否托媒人再捎过话来,他也不再问,女方退婚的真正原因。
那年底,他带着八百元现金回家了。
同年十一月,他与山那边大竹县山里的十六岁女子烈瑞相亲,同月,二人成婚。隔年,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烈瑞,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烈瑞的母亲,其实是她的婶娘。烈瑞一岁时,她的亲娘便被人拐卖,后来,烈瑞的父亲,娶了大烈瑞父亲近十岁的婶娘。
坡田坡地的,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烈瑞爱说,是她娘家人为省下一口,让她早早出了嫁。
烈瑞与当年华强娘一样,起初也是不依的。自己毕竟还小。烈瑞的婶娘对她说:那一沟田呀,那边能让你吃口饱饭。
烈瑞是四岁才学会走路的,地上梭来梭去的她,看惯了各种眼色。六岁的她那年看见,一桶米放在柜上,小她一岁的婶娘的小孙女饿得不行了,问她,那是什么?父亲和婶娘替人栽秧去了,她想了很久,回“妹妹”:不知道。
那不算烈瑞最心酸的事。那年,收“农业税”的干部来到她家,交不出现钱,当年有个地方政策,可以粮食冲抵。八岁的她看见,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去搬她家柜上的粮食,她一急,疯了一般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就咬……
1971年出生的华强最后一次出远门,是去西安。在一家石油勘探队搬井架。那一次,是为了一双儿女当年的学费。
土地下户后,吃不完的精米细粮,撷不尽的四季时蔬,如今乡村许多税费也减免了,但有些事,不是每个家里那一粮仓几千斤粮食和一地时蔬可以完全解决的。
比如,他两个孩子那时上学的学费,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
三
中午的菜可口,土豆炒肉丝,胡萝卜炒肉片。菜是地里的,肉,是逢场时华强去山下买回冻冰箱里的。从前有点积蓄,自己做点副业,乡村用电“村村通”,家里电视冰箱都是有的。
菜好时,华强父子俩会喝几口散装的老白干酒。
华强去找来酒,父子一人端起一只酒杯,二人也不劝,安安静静地啜。
华强不劝父亲,还有一个原因,父亲三年前才从一场“大睡”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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