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于《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缢而死;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围,代君而死。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左传》纪随会之论楚也,其词曰:“筚辂蓝缕,以启山林。”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而言有关涉,事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汉书·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此则传之与纪,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然则才行 、事迹 、言语 、赞论 ,凡此四者 ,皆不相须 。若兼而毕书 ,则其费尤广 。但自古经史通多此类。能获免者,盖十无一二。
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以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文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 ,省字为 难 ,洞识此心 ,始可言史矣 。苟句尽余剩 ,字皆重复 ,史之烦芜 ,职由于此 。
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钓,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鸟者,张其万罝,而获之由于一目。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眉批:“既执”上似脱“鱼鸟”二字。) 而罝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眉批:此即陆机“片言居要”,刘勰“寸枢转关”“寸辖制轴”之说,昆圃先生以一筌一目不可以得鱼鸟讥之,未免吹求。如顾恺之称四体妍媸,无关妙处, 岂真不画四体而但点二目哉!) 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沈在矣。嗟乎!能损之又损,而玄之又玄,轮扁所不能语斤,伊挚所不能言鼎也。
夫饰言者为文,编文者为句,句积而章立,章积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备矣。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句皆韶、夏,言尽琳琅,秩秩德音,洋洋盈耳。譬夫游沧海者 ,徒惊其浩旷 ;登太山者 ,但嗟其峻极 。必摘以尤最 ,不知何 者为先 。(眉批:诗文高处,大抵无句可摘,士衡蒙茸集翠之说,终是魏晋以下法门。) 然章 句之言 ,有显有晦 。显也者 ,繁词缛说 ,理尽于篇中 ;晦也者 ,省字约文 ,事溢于 句外 。然则晦之将显,优劣不同,较可知矣。(眉批:显晦云云,即彦和《隐秀》 之旨。)
昔古文义,务却浮词。《虞书》云:“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夏书》云:“启呱呱而泣,予不子。”《周书》称“前徒倒戈”,“血流漂杵”。《虞书》云:“四罪而天下咸服。”此皆文如阔略,而语实周瞻。故览之者初疑其易 ,而为之者方 觉其难 ,固非雕虫小技所能斥苦(眉批:“斥苦”当作“非斥”。) 其说也。既而丘明受经,师范尼父。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 ,而含意未尽 。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 ,扪毛而辨骨 ,睹一事于句中 ,反三隅于字外 。晦之时义 ,不亦大哉 !(眉批:古文皆当作如是观。) 洎班、马二史,虽多谢五经,必求其所长,亦时值斯语。(眉批:子玄犷气颇重,难得此深细之言。) 至若高祖亡萧何,如失左右手;汉兵败绩,睢水为之不流;董生乘马,三年不知牝牡;翟公之门,可张雀罗,则其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