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死去活来七里槐
梁衡
中华民族的三千年文明史是一部英雄史也是一部苦难史。如果要找一个记录了中华民族苦难的活的物证,那就只有河南三门峡的七里古槐了。
2014年11月,我到三门峡市出差,顺便问及当地有无可看的古迹。他们说,去看七里古槐,我却听成“奇离古怪”。我说:“怎么个怪法?”答曰:“不知何年生,也不知几回死,活得死去活来。”树坐落在陕县观音堂镇的七里村,以地得名。
一
槐树在北方农村无处不有,树下是村民乘凉、下棋、集会和夏天吃饭的好地方,已成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把绿色的大伞,是一个温馨的摇篮。小时院门外有大小两棵槐树,爬树、掏鸟、采槐花,是我们每天的功课。每当傍晚,炊烟袅袅,小村子里弥漫起柴火香时,大人们就此一声彼一声地呼喊着孩子们回家吃饭。这时我们就在高高的树枝上透过浓密的树叶,大声回答:“在这儿呢!”然后像猴子一样滑下树来。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槐树上度过的。印象中槐树的树身平整光滑,不糙不凹,每爬时必得以身贴树,搂紧臂,夹紧腿,快倒脚,才不会滑落。树枝是黛绿色的,光润可爱,表皮上星布着些细小的白点,像旧时秤杆上的金星。树性柔韧,农民常取其枝,以火煨弯,制扁担钩、镰刀把、筐子提手等物件,孩子们则用来制弹弓。
可是眼前的这棵槐树怎么也不敢让我相信它还是槐,这是一个成精的幽灵。它身重如山,杆硬如铁,整棵树变形、扭曲、开裂、空洞、臃肿,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我脑海里槐树的影子。它真是一怪,奇离古怪。
先说这树的大。古槐坐落在长安到洛阳古驿道旁的一处高坡上,树身遮住了半个蓝天,未进村先见树。据说当年唐开国大将尉迟恭在七里之外就见到这棵树。当你向树走去时,它就像一座大山正向你慢慢压来,等到爬上土坡,靠近树下,你又觉得这不是树,而是一堵墙、一座城堡,直逼得你喘不过气来。要像小时候那样,再搂着它爬是绝对不可能了。你倒是可以踩着不平的树身攀上去。为了测量树围,我们五个男人手拉着手,才勉强将它合抱。准确地说,这树围也是无法测量的,因为它的表面起起伏伏,如瀑布泻地,如山川纵横,早已不成树形,无法合围,只能大概地比画一下。这时你仰观树冠如乌云压顶,再退后几十米看,那主干在蓝天的背景下又成龙成风,如狮如虎,张牙舞爪,尽人想象。四五里之外就是横跨欧亚大陆的陇海铁路,每有客车过时就特别广播,请大家注意看窗外的古槐。它已成中州大地上的一个地标。
其次,这树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深深浅浅的空洞。古树身上有几个疙瘩和洞不足为怪,这是它的骄傲,是年迈德高的标志。如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脸上的皱纹,是岁月的积累,时光的磨痕。但树生疙瘩如人生肿块,毕竟不是好事。况且这树也不是只有几处凸凹,而是全身堆满了疙瘩,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树纹。我想试着数一下树身上到底有多少个疙瘩,大中套小,小又压大,似断又连,此起彼伏。你盯不到半分钟就眼花缭乱,面前是一片连绵的山峰、来去的云朵。你一时又像掉进了波涛翻滚的大海,或者乱石穿空的天坑。都说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这槐树身上的疙瘩根本就无法数,永远也没有个数,而且树身是圆形的,你边走边数,转一圈回来,已经找不到起点,扑朔迷离,如在雾中。我们已坠入一个奇离古怪的方阵,一个从未经见过的时空系统。
二
这棵树所在的陕县,属中国最古老的地名。现在我们常说的陕,是指陕西省,就像豫指河南,晋指山西。其实,陕的溯源是现在河南省三门峡市的陕县,古称陕塬,也就是现在这棵古槐的扎根之处。周文王登位之后,周、召二公帮他治理天下,两人分工以陕塬为界,周治陕之东,召治陕之西,并立石为界。现在陕县还存有这块分陕石。算来,这已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今天偌大的一个陕西省,20万平方公里,却是因为坐落在一块小石之西而得名。陕塬之西的西安是十三朝古都,之东的洛阳是九朝古都。一部中国古代史几乎就是在这两个古都的连线上来回搬演。你看,这棵老槐一肩挑着两个古都,背靠三晋,左牵豫,右牵陕,老树聊发少年狂。它像一根定海神针,扎在了中国历史地理的关键穴位上。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多少次的朝代更替,多少代的人来人去,黄河奔流东逝水,沧桑之变知几回,但是这株老槐不死。上天把它留下来,就是要向后人叙说那些不该忘记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