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草生
周伟
像一片枯黄的草叶飘落在大地上,无声无息。
草生叔是在这个盛夏的午后,走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摇摇晃晃,像一片草叶一样坠地,仰面躺在毛马路上。午后的阳光很亮,白晃晃的,灼热无度。通往毛马路的两端都没有行人出现,没有谁知道,草生叔是什么时候躺下去的。没有谁知道,草生叔像一片草叶坠地时是什么感觉。没有谁知道,躺在地上的草生叔在想些什么……
当我火急火燎地赶到老家的时候,草生叔已寿衣寿鞋寿帽穿戴停当,静静地躺在堂屋中央的门板上。草生叔嘴角还有微微地噏动,努力地呼出丝丝的气息,尽管异常艰难和无助。我凑近他身边,感觉到草生叔的生命还是那样坚韧和鲜活。我说,草生叔命硬,不要紧,好好的一个人,无病无灾的,不会一下就没了。母亲见我这样说,就有点怪罪起几个嫂嫂和婶娘来,说还有喘气的样子,怎么寿衣穿得这么早?我转过身来,看着穿戴一新的草生叔,很陌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草生叔置办起这套行囊的?他在生好像什么也不在乎,走时却还是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
夏夜的蚊虫到处乱撞,一个个找不到黑暗的出口,没头没脑,见人就咬。
我在还有一丝气息的草生叔头两侧、脚两边和全身四周烧了几圈蚊香,地上凹凸不平,难以摆放平稳。后虎嫂立马给我拿了几个用过的钢丝球,正如她所说,蚊香放在上面果然很便捷,也不怕引燃其他物品。我蹲下来,看着草生叔,用打火机一一点燃每一处蚊香。每点燃一处,我总以为在帮草生叔又照见了一回光亮。
我记得,草生叔常常是在黑暗中去寻见他自己的光亮。他喜欢向很深很深黑的夜中走去,一个人游荡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他总是睡得很晚,从不点灯,摸摸索索中,上床就睡。草生叔睡了的时候,整个村庄都睡了。
那么近距离接触草生叔,我清楚地听得见他喉腔里的丝丝气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度和他身上的气味。来看草生叔的人很多,四周都围了人,都说草生叔人好,身体也好,又命硬,不会有事的。
草生叔一生无儿无女,无欲无求,无不良嗜好,没有缺点,没有爱好,也没有脾气,他不看电视,不打牌,不喝酒,不和妇女黏黏糊糊。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好抽个烟,高兴时哼一两句谁也听不懂的戏文。他没有仇人,他对生活也不怨不憎,不怒不争,随圆就方。我不知道,这一切,于草生叔来说,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只知道,草生叔一个人有他一个人的过法。这么多年,草生叔就是这样过来的。
草生叔是个五保户,他的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又没生下一儿半女。
据说,草生叔也是读过一点书的。他就那么随便在院子里一站,抬头看天,就说哪天要晴哪天下雨哪天飞雪,无一不准。乡野村夫个个看天讨吃,土里扒生活,栽东种西时大家都爱问草生叔。草生叔掐指一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脸上放光,眉角舒展,立马说有了,哪家的牛走失在哪个方位,哪家的东西落在哪个角落,一一应验。早年间,草生叔还去过很远的地方修铁路修水库修机场,他也领过奖状做过报告风光过一阵。但草生叔从来不说,从我们记事起,草生叔一辈子就窝在善塘院子里,一日两餐粗茶淡饭。
大家都记得,没有孩子的草生叔,却最喜欢孩子,孩子也最喜欢他。他带过我们这一班后字辈,也带过我们下一班乐字辈,还带过我们下下一班英字辈。我不知道,草生叔是用了什么花招,能让我们几辈人在童年时喜欢他,长大后也还记得他。我只记得,他没有糖果,但他兜里常常有晒干的红薯片子;他没有玩具,却能制作以假乱真的木手枪;他不会说大道理,却能讲好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奶奶还在时,时常替草生叔叹气,说:一个有孩子缘的人却没得一儿半女,真是不公呢!
草生叔早年也是娶过一房老婆的,老婆脖子上长个“葫芦”(患甲状腺肿),我们一帮孩子觉得稀罕,就取笑她,嫌她,用眼光瞪她,用口水吐她,用土疙瘩摔她,用刻薄的言语奚落她。不久后,那个长个“葫芦”的女人郁郁地走了。长大后,我总觉得,草生叔晚年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们是有一定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