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讲的是偶染爆炸头综合症、并发失眠症的杰西卡寻医的过程中,得到了女医生提供的治标不治本的药片,重新获得了睡眠,昏睡中她梦到了/变成了一个名唤埃尔南的男子。我们之所以能够三次复述《记忆》的故事,源自其文本展现出的多义性。在记忆加载的过程中,身份与真相附着上了一层不确定性的迷雾,我们看到的究竟是谁的故事?在对故事解码的过程中,观众逐渐靠近了本作的主题:历史、记忆与真实。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1970年出生,成长在泰国东北部的孔敬(Khon Kaen),父母都是孔敬府医院的医生。孔敬地处泰国、老挝、柬埔寨三国交界处,毗邻神秘潮湿的热带丛林,盛行种种光怪陆离的宗教传说,这使得阿彼察邦很早便接受了泛灵论的观点。无论马尔克斯还是阿彼察邦,他们的魔幻现实主义具体含义是——故事当中的国民无不生活在一个神奇天真的世界,“在这里死者与活着的人、生物与人类,他们之间互相连通,共处一处”(3)。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彼察邦的电影是乖顺的,表面的平静源自强权的绝对干涉。如阿彼察邦所解释的:“你很安全,但却不自由。”(4) 与作家余华有着相同的童年经验,因为“父母双双行医,消毒剂的味道让他(阿彼察邦)觉得亲切舒服,这是他的电影中经常出现医院和疾病的原因”。基于泰国现实的宗教现状,以及作为佛教徒的身份,僧侣亦是他电影中常见的职业群体。此外军人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对此的解释是,以军人去代表越来越压抑的人群。 《记忆》是阿彼察邦首次离开泰国拍摄的作品,但影迷观看该作并不会产生很强的断裂感,究其原因,阿彼察邦的一次访谈能作为答案:“实际上我受到了一些这方面的影响,让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5)影响阿彼察邦的泰国丛林小说源头在南美。 初临哥伦比亚的阿彼察邦作为迟来者,按布鲁姆的观点,“他无可避免地——有意识或无意识——受到前驱诗人的同化,他的个性遭受着缓慢的消融。为了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阴影,迟来者诗人必须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这里的前驱诗人、“爱和竞争的复合体”自然是文首提到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在涉足哥伦比亚国土前,阿彼察邦已经受到他的影响。前一部分我也已经说明二者之间的联系,以下要说明的是阿彼察邦与前辈的不同,即所谓的“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 杰西卡在寻找声源的同时,于医院中偶遇了考古学家艾格尼丝,艾格尼丝在隧道中挖掘人类遗骸,双线几乎并行。这看似对故事主干并无影响的枝蔓有何用意?稍早,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平行母亲》中出现过类似的情节,我曾为此片写过影评《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平行母亲》中,女主雅妮丝倡议恢复历史记忆:搜寻失踪人口、公开坟墓挖掘调查结果。雅妮丝之所以执着于挖出亲人的遗骨,也因为她的曾外祖父在佛朗哥统治时期被害埋在乱葬坑。两部影片有着相同的主题,均在讲述历史与记忆,以及被掩埋的真相。 在凯伦、杰西卡和老埃尔南的接力陈述中,记忆的确切含义方才显现:遭遇暴力,被殖民的亚马逊雨林部落,关乎恐惧的记忆。趋向是越来越难以被总结。张定浩在《批评的准备及其他》中关于记忆有一番颇为健康的论述:“历史,常常只是胜利者的记忆,甚至是经过反复篡改的记忆,这种记忆被一两代共同体固化之后,就成为史书,和百姓自以为真的记忆。而文学,因为关乎每个个体的生命记忆,其实时常都是在史书之外,也必然是对共同体固有记忆的冲撞与松动。” 许多人不理解《记忆》,因为它并不具有类型电影逻辑清楚、简明有序的特质。观众随着杰西卡的由梦入醒进入电影,携带着理性遭到压制的起床气观看,最后几乎莫名其妙地结束。电影从混沌中开始,结束在混沌中。对于智识和经验的挑战使得部分观众恼火,他们极力以最简省的方式寻找所谓的破绽和所谓的不和谐,如影片最后部分飞走的UFO。阿彼察邦不逃避历史,不被历史事件的巨大离心力摆布,他凭借个人经验处理历史:《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指涉了泰共与政府军之间的斗争,波米以因果法则讲述自己患病的原因,“我杀了太多的共产党”。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1980年完成了一部讲述美洲500年历史的着作,《火的记忆》是一部记忆之书。加莱亚诺的成名作中有一个概念,“拉丁美洲是一个血管被切开的地区”,广受传播,属于对拉美的总结。而阿彼察邦则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冀希对瓶瓶罐罐、石块骨头的摆弄中,挖掘出一段时间切片——不是被重构的历史,更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无限靠近真实的频频回顾。张定浩讲:“好的文学,是把从混沌中提取出来的历史再返还给混沌,是回到生命的发生处重新理解生命,在历史之外自开一路。”《记忆》无法成为也不必成为考古资料,它声明导演对待过往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