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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外)

时间:2023-07-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庞培 点击:
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日记(外)

    庞培

    读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细雨》,改旧诗一首。她的散文里有种任性、心急的美——热切的风格而又简洁,后者是不容易做到的。我在房间里踱步。我的钱已经不多了,下个月的开销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又写得那么少,几乎不能写——不会写。我以阅读来掩饰这种焦虑。曾去雨地里散步五分钟,雨声繁密,令人感动(像多少无名诗人在世上的流泻)。我禁不住想象明天要跟一个朋友的见面(约好的)。我现在常对前来看我的人无端地发火。她写的对话真棒。她只活了三十四岁……真正的文学是死亡愿意揭开的那一面(一块巨大的床单遮住活人们的面容)。现在,国内作家几乎不能读——早上我曾翻了一页周作人,写得太随便、太无节制,其内容停留在子虚乌有的“文学名分”上。或许,这场雨可使我不同于其他人。

    “欢甜”,曼斯菲尔德的一个词。

    勃拉姆斯的哲学公式“F-A-E”,也即:自由-然而-孤独。

    莫奈:“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像模特儿的容貌一样重要——”

    写作的令人心醉的部分只可能是语言——如果可能,我们会从中找出夜露浸湿的长长的花梗,找出花蕊、花苞和草地上从“嗡嗡”飞过的蜜蜂嘴里掉落的花粉。一切写作的基因都只可能是作者努力要表达的情绪和其相应的言辞。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是在花园中散步,可我们却常常错以为自己还待在桌子边上工作。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名最纯洁意义上的语言的天使——秉承神的使命,来到人间并为了神的眼睛能够不断看到——(能否这样说?)某种程度上写作是为了证明神的眼睛是睁开的——这一世人不太能够弄懂的事实——对现实的僭越决定了这一份职业的神秘性。如果不理解后者,事情根本没法进行。

    为什么好的女作家都在英国?此时此刻,因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缘故,我竟有点妒嫉这个国家的文学了。我一生中不止一次有过这种妒忌,有一次是因为笛福(他发掘了财富这一主题),另外两次分别是哈代、艾米莉·勃朗特。他们还有一个那么好的岛屿——爱尔兰(伊丽莎白·鲍恩也生于此)。不过我并不十分喜欢叶芝,我更看重乔伊斯,T·S·艾略特(他从另一个岛上来)——有了这样的文学……这是一个永远也不可能被别国征服的国家。但真正难得的是,我所羡慕的这个国家的女作家,我为她们感到骄傲……

    凯·曼:“不知道的远远比知道的多,知道的只不过是个影子。这是一个可怕的影子,而且很难正视,却又必须正视。”

    是的,作家们被自己的命运所追逐,其中一部分是阴暗的、生理上的;另一部分是特殊的时代所赋予的——也是人类的时间之谜。作家在有关自身这一部分命运的顺从和反抗之间挣扎。他在不知不觉中被驱向自己的创造、进一步创造下去的欲望。他要与这种可怕——对凡人来说——的欲望相处下去。他的生涯中的一部分是上帝和造物主;另外一部分是悲惨劳作中的奴隶——在暗无天日的语词中间寻觅一点点理性和诗的光明……

    艺术家必须在生活的某一方面是名伟大的失败者——在另一方面才可能是成功者。

    新月

    夜初来时有一层羞涩。晚风嚓啦啦地从教堂后面的树林子里穿过。最后一个白昼的冥想者已经手插着裤袋低头沉思,趁着有着微温的暮色消失在林中小径。他在转过一个山冈的野坟场时遇见一名弯腰拾柴的老妪,她大概是住在附近城里或村子里。她不说话,偶尔抬一下眼睛,那眼睛里的神色也表明多年以来她久已不用它们看人——是一双只注意到天气、节令、乡村风物的眼睛,沿途只看到枯枝败叶,很久以来都不愿意朝有人的地方再看一眼。她家里可能养了一个小动物、一只小猫或家禽,只有在那些旷野和小动物出现的地方,她的眼睛才可能重新富有生气、活跃一下。因此冥想者穿过林子走下山岗时那老妪连头都没有抬一抬。一弯新月升起在远处平原尽头的房檐上。白昼的声音突然停歇,像一桶井水被绳子勒住,扣在井栏圈上;像汽车关闭油门、电灯熄灭、黑夜里轮船靠岸,连底下螺旋桨搅动着的最后的水流也复归宁静。人就在这种时候(容易)不知不觉张开嘴巴(低声自语)——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或者,下意识地在寂静的大楼过道里不出声地叫喊:我做了什么事情?野坟场里的萤火虫从荆棘丛中漂出来,像石块在岩石上磨出来的火星;第二阵晚风吹来时带来夜露水的湿气和许许多多无名的夜间生物、植物的香气;飞燕草、鸢尾花及野生蔷薇苦涩的清气。月亮伸出它小小的花萼,最初的月色娇嫩到宛如婴儿的指甲。村子里面有人吹起一管笛来。这一带民间曾长时间流传过古代的目莲戏,只不过将近大半个世纪听不到戏台上热闹的说唱、对白了。五月的庄稼地里也看不见异乡涂脂抹粉的人带了花花绿绿全套的戏班子从麦田里走过了。冥想者从裤子袋里掏出一只右手,捋了一把路上的香椿树叶,然后他把那一捧碎树叶子在空中撒落,仿佛在目睹一天中徒劳无益的思想。教堂建筑的陈旧尖顶出现在树林外面,在夜色最最暗黑的那一个角落有一块年代悠久的彩镶玻璃,过路人中似乎只有冥想者能够记得并且留意那个位置。在一块菜地上,他模模糊糊看见三两个神职人员,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弯下腰身来拔菠菜。他几乎不用去回忆就能想起他们的装束和神色——大概是教堂中的哪几个人,叫什么名字……熟悉得就跟家里人一样。那教堂顶楼上还有一口神秘的大钟,垂挂在通梯口,差不多有五十年没有人去拉一拉那朽烂的钟绳,把钟敲响了……冥想者时常感到那口铜钟在自己体内敲响。冥想者喜爱这样阔大的黄昏,像是有人在风头里扯开一大匹土织的蓝印花布,在抖落那上面潮乎乎的染料。树林子刹拉拉地晃摇了几下,天就黑了,原先弥漫在四周乡野里的炊烟的颜色看不见了,只能用鼻子在暗地里闻到农家灶头上稻柴灰的香味,而且这香味起先是热烘烘的,后来一阵阵冷却下来,因为露水上来了——地底下的土层和微生物似乎醒觉过来,感到了浩大的夜来临,都一齐松了松各自的脚头,翻翻身子。四下里能听到这种生物在地里的露水堆里翻身的声音。人身上的肌肤、体魄也随之沉静下来。冥想者沿着林中小路愈走愈远。他想起有一次他在教堂后面山坳的坟场邂逅到一名无名死者的家属——一名悲悼的少女,她整个下午都在一个坟堆跟前哭泣,那同样也是在五月的晴朗天气里,天空因为阳光过分猛烈的光线而高远得仿佛一望无边的海岸线。他来的路上碰见那少女采了一捧鲜花,在小路上孑孓独行,她那模样远远望过去,柔弱得如同一抹林中枝梢的阳光,走路很慢,脚步踩在落叶上,又小心,又憎恨。她把那一束花放在墓地石碑上,整个下午,她独自在放声大哭,哭声变成无尽的哀号,最后又变成绝望的啜泣。冥想者坐在远远的树林中听着。他注意到附近林子里的鸟儿都停止了啼鸣,要么飞走了,要么静下身子来,仿佛以此陪伴那名失声痛哭的少女。天上有一只鹰,自始至终,整个下午,仿佛被这哭声吸引住,在这一带天空盘旋,时而随同气流俯冲而下,时而又昂首向上,一动不动,把鹰翅像一块摊开的手绢一样稳在飓风里——一直到傍晚,那远处教堂的尖顶,突然被夕阳照亮。

    (原载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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