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大襟褂的魅力
王英琦
一
乐颠颠又扯回一块准玄色的亚麻布,忙不迭地又去找我的老搭档、专门缝纫师小席。
大襟褂、立领、身长二尺二、腋下走直线、右襟角走圆要小……见小席背得滚瓜烂熟,我只好朝她白白眼、傻笑笑,无话可说。
也难怪。自打前些年我忽地开窍,彻悟穿了几十年的衣服,竟都是“衣不符人”的瞎胡闹,真正适合我的却是咱老祖宗的唐装——我指的是那种没走味变异的正宗大襟褂时,就与小席黏石黏磁铁地结下了衣服情缘。
起初她做大襟褂很是不得要领,总把在农村老家给大表婶们做糙活的那一套搬来对付我。比方领子开得又土又塌,胳肢窝一个劲往下斜,弄得十件衣服八件穿不成,剩下两件能凑合的,还不是领子立不住,就是右襟恨不能斜到姥姥家。
丧气得多了,逼着我不得不对大襟褂死心研究起来。我发现相对于现代各式目迷五色的时尚服装,大襟褂看似简单实质简而不单。由于它没有任何花哨,简练朴实得就看领子及右襟的功夫,因此对做衣人和穿衣人都是一种朴素的挑战。又由于中国人是“曲线思维”,能圆则圆,能走弧线尽量走弧线,特别在做大襟褂,在右襟角处,更是本能地将棱角圆活化扩大化,并尽可能地把那右一抹,往右腋下抹狠些、斜些、下坠些。殊不知这一来,衣服亦整体性地往下斜,站不起来。除非真正的高手——如那些影视剧的职业服装师,或许能洞察出此中破绽,不含混地裁出棱角,该收住时即收住。
不能圆,要横平竖直,右襟拐角弧度要小,胳肢窝要走直线……这些几乎成了我总结出的做大襟褂的定律,也成了小席必须遵守的准则。但习惯势力是可怕的。小席起初很是阳奉阴违。仍是该直的却圆点,该少斜些偏夸大。为此我没少花冤枉钱,让她在我的衣服上可着劲操练。后来失败多了,返工得不耐烦了,她才痛下心来遵循“王氏定律”。果然就少出纰漏和废品了。
二
说到我的大襟褂情结,就不能不提到十年前我的道缘。它既可理解为一个人在俗世混不下去了,也可看成是不想被彻底异化。总之,一个人胆敢明火执仗地把自己的人生定义为求道人生,他骨子里肯定做好了一切决绝的准备。世间玩什么的都有,就没听说有玩道的。一沾上道,别说你玩它了,首先你就被它限制死,就得无条件地皈依在它的铁律下。我的最终选定道袍样的大襟褂为毕生正装,正是基于对道方方面面的边际制约和考察后才定夺的。
说大襟褂是中国人的老国粹、传统服装,大约不会有人反对。不仅中国历代高真道人,而且晚近文人及乡俚村夫村妇,似乎都以此为国服唐装。它的素朴与宽大,不仅符合我的自由天性,我近年习拳炼丹的方便需求,同时在深层审美上,它还既合宇宙普遍的全息美,又有自己的特殊美。它最出彩的地方,莫过于胸前衣襟连成一片,从脖颈到腋下再到腰际,流线型蜿蜒缀满了扣子。特别那些美村姑们穿它时,用纤纤素手从左往右一路细腻体贴地扣下去,那做派、那韵致——那轻轻柔柔撩人地往右一抹,是个人都被迷晕,都由不得不想起故乡河对岸的小方、翠花,想起歪脖树下那痴痴望断二狗子的三妮子……
在过去的年月里,大襟褂对男人来说,是宽余,是潇洒,是有头有脸的君子风度,对女人来说,却是含蓄,是内敛,是小媳妇受气包的象征词。那包裹得密不透风、严丝合缝的胸怀,与她们被封建文化牢牢罩住的一生何其相似乃尔。
较之现代女人的对襟褂——扣从胸前开——不,从后背开,从脐下开,这个世界虽说少了许多对女性的压抑与践踏,却大大增加了杀人不见血的“服装毒药”、肉欲味和堕落味。
三
但凡地球人都明白,衣服不仅具有实用价值、使用功能,更有衣服之外的文化与身份的附加功能。但这是有前提的:你的文化品位与实际价值必须与你的衣服成正比才谈得上美感。惜乎现代人在自身实际价值上做工太少,在将服装作为符号道具、礼仪工具上下工夫太多。由此引发的盲目追波逐流,以及邪恶的侈糜风,既败坏了人性,还潜在地威胁到社会的道德秩序:许多人极尽奢华,瞎穿盲戴一辈子,自以为风光露脸,“我酷故我在”,其实一辈子只是个“服装盲童”,在假自我假道具中混了一生。企图用服装为自己“立名定义”的人,恰如妄图用名利权势金钱达到自私目的的人一样,其结果都是空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