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岁月长,衣裳薄(外)
钱红丽
躺在地板上看书。偶尔,歇一会儿,喝口水,偷闲把眼望向阳台外面。初秋了,有那么一点长风万里的鼓荡,长空碧得恍惚——晃一下,我来合肥整整一年,仿佛浮世的小虫子细心排着队,慢慢走过去。于失真的余暇里载浮载沉,躲在小区足球场边钻天杨身上的蝉,就突然“嘶”一声,刺破午后大片的沉寂,像恶作剧的小孩子趁人不备大吼一声,骇一跳,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激灵里也是埋伏着欢洽的。
手上拿的是张爱玲的书。从后往前看。她琐琐屑屑绵里藏针地说《海上花》、《红楼梦》、《金瓶梅》,我寸土寸金孜孜不倦地看。这搁曾经,根本不屑的,是嫌弃她的絮叨繁琐平实。以往追慕的,是传奇华美激烈酣畅,是平地一声雷的繁花锦绣振聋发聩,譬如她谈音乐、谈跳舞、谈西洋绘画……剩下的后半部分全跳过了,一搁数年。可不是,这本集子出版于1992年,它的后半部已默默在我书柜里站了十三年。十三年以后,连作为读者的我都早已放弃了酷烈决绝,于是,再回头翻曾经漏下的文字,是正合此意的平实低眉。
《中国的日夜》大约写于1945年前后。“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就这一句,让我一惊。就她,还天天去买菜?一直是书呆子的形象,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偶尔一人出门,站在马路口付黄包车夫一点小费,也觉得窘。竟然还会买菜做饭?甚至,一篮子菜买回来,还能立马坐到桌子前做一首诗,那是因为,看见梧桐叶子慢慢掉了一片的姿势从容得奇怪。她那一段独自买菜的岁月,想必不再与姑姑同住,搬出来自立门户了,是个有家有丈夫的女子。平凡的,温暖的,坚实的,为着一日三餐操心,心里面“无比诧异而且快乐”。是冬天,她在菜场,看见“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用腌菜与酱菜比喻形容小孩子身上的棉袍,实在是对一个天天去买菜的主妇身份的微妙认同。可是,就这个主妇绝非普通的主妇,一句“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的譬喻,彻底泄了底,拉开了她与市井主妇的距离。这个日日买菜的主妇在人群里应当显得格外青翠醒目。醒目的不是她的华服,不是她的高个子,而是她深蔽着的作家身份。那个时候的她,处在写作的巅峰状态,连走在路上看见别人菜篮里的一团银白粉丝,也要把它们比喻成“蓬头老妇人的髻”。才华在菜场里都不能被埋没,就是这么强悍地横溢着流过来的。那个时候真是快乐——“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对一切那么有把握,那样地爱着,有着“樵楼初鼓定天下”的镇定自若。
她后来的人生,我们都是知道的。好日子都是那么短暂。
前阵,看《连环套》。霓喜,一生背运,分别被三个男人利用得干干净净,徒留一堆孩子。今天见她在《(张看)自序》里这样否定自己:“三十年不见,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我倒没觉出坏在哪里,霓喜一生里先后仰仗的三个男人,均拿着一把铜锤,一锤一锤把霓喜作为女子的尊严碾得粉碎。她被他们利用得一滴不剩,哀告无鸣,然后,他们悄然抽身。对于人性恶的刻画,她向来披靡无敌。一个对一己要求过苛的作家,渐渐被一种无形的反作用力拽得彻底失了声,也是情理中事。袁枚《遣兴》里有两句:爱好由来落笔难,一字千改始心安。正契合了她对写作的态度。所以,晚年时,一部长篇《小团圆》删改数载,终究没有落下最后一笔,不知遗失在哪一个惶惶角落里。《同学少年都不贱》,生前也本是不打算发表,不过念朋友之谊,寄给香港的宋淇提意见之用,就一直搁在那儿了。后来,她死了,宋淇也死了,是宋夫人拿出来转给皇冠的。平鑫涛到底忍不住,在新世纪里,还是公开排出来了。有拂逆之意了吧。
对一己之苛的人,活得更是认真,任不得别人随意泼污抛垢,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看得我莞尔会意。对别人的至深误读,舍得时间坐下来洋洋千言,一句一段地辩驳厘清,甚至反唇相讥,说那个署名“域外人”的先生看书不够细心,所以根本表错了情。看似傲慢冷漠不近人情,实则源于太过爱惜自己的羽毛了,所以才那么较真,在乎。我特意翻她文后的写作年月——原刊1978年11月27日台北《中国时报·人间》。掐指一算,她那时已然五十多了,依然小姑娘一样的澄明心境。她一生如此,骄傲与认真,在她的身上渗透得特别深远。只能这么说,她自己把自己缚住了,缚在文字的茧里,不能有一个多么完好的敞亮人生。所以,属于她的快乐,才那么的约制,那么的短暂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