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东京五日谈
张抗抗
东京五日谈,说的是2003年11月,在东京访问的五日间,我和我的作家同行们,与日本作家以及普通日本人的谈话。
这些谈话都是在各种不同场合进行的——饭店、住宅、庭院,还有旅行途中。
——渴望交谈与交流。我们与他们、中国人与日本人,就像这世界上各个国家间,人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试图互相沟通和了解:不同的民族、共同的宗教信仰,古代中华文化的输出与近代日本经济的输入;历史上的遣隋使、遣唐使与辛亥革命后持续至今的赴日留学潮;邻居与入侵者,曾经的敌人、以及在新的国际环境下的合作者——中国与日本难以割裂又难以完全融洽的复杂关系,使交谈变得难以畅达,也因此变得更为迫切。
从成田机场下飞机进入东京城区开始,路边的加油站、大厦、商店、学校等所有街边的建筑物上、文字招牌中夹杂的汉字,到进入新大谷饭店房间里的各种日语服务说明中,从汉字中勉强猜出的意思,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到达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这是几千年前从东方版图中脱落的一片板块,海水溢满了板块开裂的缝隙使它们分离,但地壳的底部彼此依然相连;曾有一刻,我恍然觉得它像是一个从中国母体中脱胎出来的黑发婴孩,城市随处可见的汉字,即是它身体上无法清除的胎记。还有街边的香樟树和热气弥漫的拉面馆、传统建筑物的造型与翘角飞檐……都给人一种若即若离、辨认不清的感觉。这在以前的多次出访中从未有过。
几日后我便迅速纠正了这种误读。面对繁华的东京银座、整洁的街道、有序的城市管理、精致的日式庭园、左行的汽车、复杂的地铁网络、紧张的生活节奏以及从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中传来的奋发进取精神,然后是巍峨壮丽的富士山、深秋的箱根温泉、古老的京都与宁静的奈良——我由此确认了这是日本。那个东方海岛上的小小婴孩,只是曾在童年时西渡重洋去过中国求学,然后回到故乡九州四国自立成人,从此不再回头。
话题从何开始?其实,由日本文化艺术界着名人士组成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自1956年创办以来,与中国艺术家彼此间的访问交谈,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11月在东京,这五天的谈话,是由文学派生,而与人生的方方面面有关的絮语。
谈话从当晚日中交流协会举办的欢迎晚宴上,由“龙”的话题开始。适逢抵达东京之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蒋子龙团长说由于自己的生肖属龙,所以每每到达异地时,总是有雨相随,不由满座皆惊皆喜。“龙”在日本文化中亦为吉祥之物,应是从中国腾空而来。一条龙成了文学的跨海大桥,谈话立时活跃而热闹了。蒋子龙接着表示自己近年来正在研究死亡,因此对日本的自杀现象很有兴趣,意欲去日本箱根山里的自杀频发地清木原林海考察。对此在座的日本朋友均表示理解。死亡自然是一个永恒的人性话题,而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也是另一种集体慢性自杀。由死亡再说到爱情,便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欢欣与生命极致了。
日本当代着名作家黑井千次先生,曾在他的一份讲演稿中说:“家族这一话题,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切身的、最基本的人与人的关系。一旦动摇,人与人的关系就会发生本质的变化。从反面来看,人与人整体关系的扭曲是由家族关系的不稳定而引发的。”
黑井先生在写作之初以表现公司职员的生活为主。但他后来发现,企业中的人与人的关系,辞职离开后就自动结束了。而家庭成员却没有退休一说,这种关系将会永远保持,蕴含着历史的家族是表现时间的竖轴。战后的日本,那些继承武士传统、热衷军国主义的威猛男子的理想形象破灭,充满自信的女性开始活跃在各个领域。于是家庭意识淡化、家长的权威衰落,父系社会受到挑战,各种新的家庭关系逐渐建立。他认为文学应当揭露家族深处隐藏的内幕,并在丑恶中寻找美好的东西……
席间闲谈中,我表示了对黑井先生这篇讲稿的赞同。这是一个人类共同的话题,从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到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还有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孤儿渴望有家、压抑的人渴望挣脱家庭的藩篱、诗性的流浪者永远在寻找精神的家园、婚外再生的爱情对家庭的“背叛”、一个家族的命运所折射的时代和民族命运……我本人也尝试写过家族历史的小说《赤彤丹朱》……而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丁克”家庭选择不育的深层心理原因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