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我描写过的女人们
毕飞宇
婉怡
我没有见过我的奶奶,我的父亲也没有见过我的奶奶。1991年,当我动手写《叙事》的时候,我的内心涌动着的其实是“见一见奶奶”的愿望。想象力是无所不能的,这是人类智性的可贵处,我坚信依靠我的想象力,我的奶奶能够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靠近一下他的孙子。想象力同时又是一无所能的,因为想象力不及物,你不可能依靠想象力改变生活的基本格局。
我不可能知道奶奶的名字,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了她老人家就叫“婉怡”,我就觉得这两个字特别地像。有时候,姓名的字形或发音简直就是你的命运。我所描写的“婉怡”只有17岁,这个年龄是我假定的,我坚信17岁是女性的一生走向悲剧的可能年龄,17岁也是女性一生中最薄弱的生命部分。那是一个夏季,这个季节是我特意安排的,如果一定要发生不幸,夏季一定会安静地等在那儿,像芭蕉巨大而又无力的叶片那样,不声不响地做悲剧的背景。婉怡的一生后来完全被战争搅乱了,她一个人离开了故土,飘零在波涛汹涌的大上海。
为了寻找“婉怡”她老人家,“我行走在大上海,我的心思空无一物地浩瀚,没有物质的纷乱如麻,数不尽的悲伤在繁杂的轮子之间四处飞动。我奶奶的头发被我的想象弄得一片花白,她老人家的三寸金莲日复一日丈量着这个东方都市,我在夜上海的南京路上通宵达旦地游荡,尽量多地呼吸我奶奶惯用的空气,我一次又一次地体验上海自来水里过浓的漂白粉气味,因为寻找,我学会了对自己的感受无微不至,11天的游荡使我的体重下降了4公斤。感觉也死了。我拖着皮鞋,上海在我的脚下最终只成了一张地图,除了抽象的色彩,它一无所有。我相信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上海只是一张地图。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比例1:1,只有度量,永远失去了地貌意义。”
“婉怡”永远是我的谜,在命运面前,我的所有努力都是苍白无用的。可是有一点我坚信不疑,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或有过)这样一个可亲的女性,她是我的奶奶,我永远怀念、永远感谢这个我永远不能见面的女性。我愿意套用张爱玲女士的一句话,在我死去的时候,她将会在我的血液里再死一次。
筱燕秋
筱燕秋是《青衣》里的人物,一个青衣行当里的中年女性。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可是我一点也不恨她。筱燕秋是一个我必须面对的女人,对我个人而言,无视了筱燕秋,就是无视了生活。
每个人都渴望实现自己,然而,我看得最多的恰恰是心想事不成。我不知道我们的生活在哪儿出了问题,它似乎总是与你的意愿拧着来。面对这种“不成”,解决的办法不外乎两种,一、在自己的内心“内部消化”,所谓“想开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二、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我注意到张艺谋的一些作品,他塑造最多的似乎就是“一根筋”。贾平凹先生说,陕西人在气质上就属于“一根筋”,所以我理解张艺谋的“一根筋”,甚至赞赏他的那些“一根筋”。可是有一点我是不能同意的,秋菊们一个劲地要“说法”,最后总能碰到“神仙显灵”,了却心愿般地有了“说法”。生活里的“大多数”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命运正相反:你要说法,偏偏就不给你说法。
筱燕秋也是一根筋。遗憾的是,她没有遇上“神灵”,她永远也不会有“说法”。这既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命运。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性格即命运。我还想补充一点,在某种时候,命运才是性格。在最后的失败准时正点地来临之后,她只能伫立在冬天的风中,让漫天的雪花抒发她无声无泪的哭诉。
如果我还算尊重生活的话,我必须说,在我的身边,在许多人的骨子里,在生活隐蔽处,筱燕秋无所不在。中国女性特有的韧性使她们在做出某种努力的时候,通身洋溢出无力回天还挣扎、到了黄河不死心的悲剧气氛。我们的那种抑制感,那种痛,那种不甘,实在是令人心碎。所以我要说,我不喜欢筱燕秋,也不恨筱燕秋,我唯一能做的是面对筱燕秋。我面对,不是我勇敢,是因为她们就在我的身边,甚至,弄不好,筱燕秋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