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另一种鼓点(外一篇)
洁尘
我喜欢阅读着名人士对其个人生活的辩说,这些辩说中间大多有矫正的初衷,这样的文字往往被作者的对立面与批评者称作“一面之词”。就是这些“一面之词”令人欣喜,它们生动、灵性、主观、激情;真实与否和读者有什么相关?个人生活本没有真相可言,何况,我们拿这些个真相来干什么?
带着这种轻松的态度读了许多的“一面之词”,窥见了他人的喜悦、焦虑、欲望和弱点,还有许多自身不能亲历的他人的生活细节,在感谢之余,丰富了体验,也滋养了因自身局限而形成的干涩心境。以善解的态度阅读他人的生活,这是一种修养。善解,常常伴随感动,却常常拒绝认同。
在读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着的《遥远的乐声》一书时,感动与认同一并出现。我已久违了这种奇妙的感受。我一贯对个人传记的警醒顷刻间在一种俄罗斯特有的朴素文字中间土崩瓦解,我甚至将她的叙述作为真相来接受,这让我惊奇。
我喜欢旁观传奇,对充满曲折的传奇人生兴趣盎然,斯韦特兰娜正是我兴趣盎然的目标之一。作为斯大林的女儿,那个声名赫赫的父亲成了这位一生追求安宁的知识女性的符咒,诚如她自己哀叹的,她错误地出生了,在强光之下又在阴影之中,明暗对比扯碎了她的心灵世界。
她是位一生坎坷、被世人误解的女人。母亲的自杀,两位兄长的不得善终,三次婚姻,天各一方的儿女,中年育女的艰辛,不停的迁居、破产……永远的记忆是那位可怕的父亲,最大的轰动是1967年的叛逃。从道理上讲,这应是一个嚣张、躁动、愤怒且歇斯底里的女人(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也能理解且同情),而书中的斯韦特兰娜却与此完全相反,她是一位宁静、宽恕、母性的女人,有一点盲目,有一点任性,在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纯正背景中显示出其纯正的品质。在《遥远的乐声》中,斯韦特兰娜的生活一次又一次面临分裂的时候,而她的眼睛仍停留在大自然的美妙之中,并且有了相当篇幅的清新朴素的记录。这是俄罗斯知识分子血液***同的特质,这一特质我们曾在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等众多作品中领略过。斯韦特兰娜属于这一代人。
她是被这个世界误解的。在共同的眼光里,她应该是一位有强烈政治倾向的叛逃者;她的生长背景似乎决定她是一位无神论者;她的经历太过传奇,她所有的着作吸引人之处应该正在于此,也只在于此。因此,她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只是一位着名的作者。在读《遥远的乐声》之前,我也是这种偏见的持有者之一。而她竟是这样的一位女人: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对峙,不喜欢媒介,不喜欢交际,热爱上帝,热爱孩子,内心深处听从大自然静谧的召唤;而且,她真是一位十分优秀的作家,叙述从容严谨,文笔亲切朴实,显示出训练有素但又毫不僵硬的文字功夫。这种良好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中文译者的出色,但也有据可查:斯韦特兰娜毕业于莫斯科大学,逃离苏联前一直从事美国史、语言学等方面的研究、翻译工作。
这里要把话题岔开一下说。语感这东西很奇妙,我们常见专业语言学研究人士的枯燥干瘪的文字,也常为一些非文字工作者灵性、鲜活的文字拍案叫绝。前两年我在当文化记者的时候,有一次集体采访倪萍,她是为她的着作《日子》来签名售书的,不少记者有一种对于文字的优越感和专属感,我也曾隶属其中。一方面承认《日子》写得相当不错,另一方面也颇犯嘀咕:像倪萍这样,艺校毕业,当演员,之后又当综艺节目主持人,一种典型的艺人经历,能写出文字水平高出其他名艺人自传着作一大截的《日子》?出版社请人捉刀了?采访现场当然有问题刁难倪萍。当时我没有发难(我从来不习惯为难采访对象),但也饶有兴趣地看倪萍如何回答。那不分青红皂白、无缘无故地对于文字的优越感,想来真是羞愧,实在是浅薄得令人发指。这种浅薄说来我也是很熟悉的,它来自我若即若离地接触过的一大堆诗人,只不过我是受者。记者兼作家与诗人的交道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态?可想而知。
我们因骄傲愚蠢而错过了多少有趣且深刻的人和事啊?!